骡车碾过青川县城的石板路,驶出城门,将喧嚣与繁杂甩在身后。
官道上尘土微扬,初夏的风带着田野的气息吹拂而来。
沈宁玉坐在车辕上,背脊挺得笔直,靛蓝的男装衣袂在风中轻扬。
怀揣着书肆分红的三十多两银子和那一千两银票,实际都已放入空间,本该是轻松愉悦的回程,此刻却因车厢内那无声的存在而显得格外凝重。
她刻意不去感受车厢内的动静,只将目光投向道路两旁青翠的稻田和远处起伏的山峦。
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
【结束了。马上就能结束了。】
这个念头如同强心剂,支撑着她略显紧绷的神经。
她反复在心里确认着接下来的步骤:
回到旧宅,交出剩余三瓶灵泉水,看着谢君衍当场喝下开始“解毒”,拿到一千两银票,然后……目送他们离开!永不相见!
车厢内,谢君衍依旧闭目养神。
阿令沉默地驾着车,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确保安全。
车轮辘辘,时间在沉默中流淌。
当大青村熟悉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沈宁玉深吸了一口气。
骡车没有驶向沈家新宅,而是径直停在了被修缮一新的旧宅门前。
“到了。”
沈宁玉跳下车辕,声音刻意保持平静。
阿令利落地打开车厢门,小心地将谢君衍抱下,安置在轮椅上。
姑姑谢君衍睁开眼,那双纯黑的眸子扫过旧宅的门楣,又落在沈宁玉身上,平静无波,看不出情绪。
“沈姑娘。”他微微颔首。
沈宁玉没有寒暄,直接道:“进屋吧。按契约办事。”
三人进入堂屋。屋内被阿令收拾得异常整洁,甚至添置了几件简单的家具,与之前的破败判若两宅,却也透着一股临时的、缺乏人气的冷清。
沈宁玉反手关上堂屋门,隔绝了外面可能的窥探。
她走到屋子中央,没有看谢君衍,径直从怀里取出三个与之前一模一样的白瓷小瓶。
瓶身冰凉,在她掌心散发着微弱的、只有她能感受到的灵韵。
“这是你要的另外三瓶‘清源之水’。”
沈宁玉将瓶子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阿令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三个瓷瓶,呼吸不易察觉地急促了一分。
谢君衍的视线也终于有了波动,他凝视着那三个小瓶,如同看着续命的仙丹。
“阿令。”
谢君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阿令立刻上前,从怀中取出一个异常厚实的信封,双手奉到沈宁玉面前。
信封并未封口,里面露出厚厚一叠边缘印着复杂云纹、金额清晰可见的银票。
“沈姑娘,一千两通兑银票,云州府最大的‘汇通钱庄’票号,全国通兑。请查验。”
阿令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完成使命的郑重。
沈宁玉接过信封,手指拂过那厚实的纸张,感受着沉甸甸的分量。
她并未仔细清点张数,只是抽出一张看了看金额和钱庄印记。她将信封合拢,塞进怀里,实际同样收入空间。
【一千两!到手!】
心里的小人儿在欢呼,巨大的财富带来的安全感瞬间冲淡了所有的不快。
“好。”
沈宁玉只回了一个字,目光转向桌上的三个瓷瓶,
“谢公子,契约规定,你需在此地,当着我的面,立刻开始‘解毒’。请吧。”
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监督意味。
谢君衍的目光从银票收回,重新落在那三个瓷瓶上。
他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拿起其中一个,拔开木塞。
那股熟悉的、磅礴而温和的生命气息再次弥漫开来,比之前那半瓶更加浓郁。
他没有任何犹豫,仰头,将瓶中清澈的液体一饮而尽。
动作流畅而决绝,仿佛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
一股暖流瞬间涌入四肢百骸,比之前那次更加浩荡温和。
他清晰地感觉到,盘踞在经脉骨髓深处、如同跗骨之蛆的残余阴寒,如同被投入烈阳的冰雪,发出无声的哀鸣,正在被这股浩瀚的力量以摧枯拉朽之势彻底拔除、净化!
他闭上眼,长长的银睫微微颤动,脸上病态的苍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健康的润泽。
连那头如霜银发,似乎都焕发出一种内敛的光彩。
阿令紧张地盯着主子,双拳紧握,连呼吸都屏住了。
沈宁玉也紧紧盯着。
她虽然知道灵泉水的功效,但亲眼看着一个被剧毒折磨十几年的人在自己面前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内心依旧震撼无比。
同时,也彻底放下心来——成了!毒应该解了!
片刻之后,谢君衍缓缓睁开眼。
那双纯黑如墨玉的眼眸,此刻仿佛被清泉洗过,褪去了沉疴带来的阴郁与疲惫,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澈、明亮,如同寒星坠落深潭,带着一种新生的、内蕴神光的力量感!
他甚至尝试着,双手撑住轮椅扶手,缓缓地、极其小心地……站了起来!
虽然身形还有些摇晃,双腿的力量似乎还未能完全适应,但这确确实实是站立!
不再是依靠轮椅的废人!
“公子!”
阿令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哽咽,扑通一声单膝跪地,铁汉眼中竟有泪光闪烁。
谢君衍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感受着脚踏实地的感觉,感受着体内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力量感,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狂喜冲击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直直射向沈宁玉!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沈姑娘……”
他的声音清朗有力,再无半分沙哑病气,带着一种重获新生的激动,
“再造之恩,谢君衍……永生不忘!”
沈宁玉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光芒,看着他挺直的身形,心头也掠过一丝感慨。但这点感慨很快被更强烈的“送神”念头取代。
“谢公子言重了。”
沈宁玉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脸上是纯粹的、完成交易后的疏离和平静,
“契约已了。恭喜谢公子祛除沉疴,重获新生。此刻起,你我两清。”
她抬手,指向门外:“请吧。”
逐客令,干脆利落。
谢君衍眼中的光芒微微一顿,那份新生的锐利与沈宁玉的疏离碰撞在一起。
他深深看了沈宁玉一眼,似乎要将她的样子刻进脑海里。
最终,他缓缓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带着深意的弧度。
“好。两清。阿令,收拾东西,我们……走!”
“是!公子!”
阿令立刻起身,动作快如闪电,将几件紧要物品打包,推着那已经不再需要、却暂时还需代步的轮椅,跟在谢君衍身后。
谢君衍最后看了一眼这承载了他命运转折点的农家旧宅,又看了一眼门口那个眼神平静、仿佛只是送走一个普通租客的少女,不再犹豫,转身大步走向门外。
阿令推着轮椅紧随其后。
很快,一辆早已准备好的、更加宽敞舒适的马车从村口驶来,接上主仆二人。
车夫扬鞭,马车绝尘而去,没有丝毫留恋。
直到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再也看不见,沈宁玉才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她整个人都松懈下来,靠在旧宅的门框上,脸上露出了穿越以来最真实、最轻松的笑容。
【终于!彻底!甩掉了!】
【还有一千两!到手!】
【太好了!】
她几乎要忍不住哼起歌来。她关好旧宅的门,脚步轻快地走向自己家的新宅院。
看着自家那朴素的青砖院墙,此刻感觉无比亲切可爱。
然而,这份轻松并未持续太久。
刚走到自家院门口,就见三哥沈石一脸焦急地等在那里,看到沈宁玉,立刻迎上来,压低声音道:
“六妹!你可回来了!刚才县令大人……裴大人来了!脸色看着不太好,现在在堂屋和娘、三爹说话呢!好像……就是问你和谢公子去县衙登记的事!”
沈宁玉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裴琰?!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还找上门了?!】
一股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刚送走一个大麻烦,官府的麻烦就接踵而至?
她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登记是合法的,怕什么!】
她整理了一下衣襟,脸上重新挂起平静的表情,迈步走向堂屋。
堂屋内,气氛凝重。
裴琰端坐上首,一身青色官袍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容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
但那股久居人上的官威和此刻刻意收敛的压迫感,让堂屋里的温度都低了几分。
母亲沈秀和下首的林松坐在下首,神情都有些局促不安。
赵大川和孙河站在一旁,更是大气不敢出。
“裴大人。”
沈宁玉走进堂屋,对着裴琰的方向,恭敬地行了个书生礼,姿态从容。
裴琰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和探究,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尤其在看到她身上那套明显是男装的靛蓝衣衫时,眼神微微一凝。
“沈秀才回来了。”
裴琰的声音清冷平淡,听不出情绪。
“是。学生去县城书肆交了些抄录的书稿。”
沈宁玉坦然回答,目光平静地迎上裴琰的视线。
“哦?只是交稿?”
裴琰端起手边的粗陶茶杯,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本官听闻,沈秀才今日还去了县衙户房,办了一件……颇为引人注目之事?”
来了!沈宁玉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不解”:
“大人是指学生去户房更新户籍信息一事?确有此事。学生如今已是禀生秀才,按律更新身份,有何不妥吗?”
她直接将“登记夫郎”模糊成“更新户籍信息”,仿佛只是例行公事。
裴琰放下茶杯,目光锐利如刀,直接点破:
“本官说的是,你与那位谢君衍公子登记婚书之事!沈禀生,你年仅十二,前途无量,为何如此仓促定下终身?
且对方……那位谢公子,身份来历、身体状况,你可曾真正了解清楚?此等终身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沈家众人心上,也带着一种上位者对“失足”人才的惋惜与质疑。
面对裴琰的诘问和家人的震惊目光,沈宁玉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带上了一种被冒犯的平静。
她挺直了脊背,目光直视裴琰,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读书人的傲骨:
“回大人,学生婚配一事,乃学生私事。一未违朝廷律法,二未伤天害理。双方户籍文书齐全,自愿登记,程序合法。户房小吏已查验无误,予以登记造册。”
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疏离的客气,甚至隐隐的强硬:
“至于学生为何如此选择,谢公子身体状况如何,此乃学生与谢公子之间事,恕学生不便向大人细禀。
大人身为父母官,日理万机,学生区区私事,不敢劳大人过问挂心。”
“学生私事,不劳大人过问挂心。”
这八个字,如同清泉落石,在凝滞的堂屋内格外清晰。
沈宁玉的目光平静无波,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清晰的界限感——这是我的私域,与你无关。
裴琰深邃的眼眸骤然一缩!一股难以言喻的愠怒混合着被冒犯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
他身为县令,又是两榜进士,自上任以来,在青川何曾受过如此明晃晃的“拒答”甚至近乎“顶撞”?
他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隐在袍袖下泛白。
堂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沈秀吓得脸色煞白,想开口打圆场,却被林松一个眼神制止了。
林松看着女儿那沉静却带着锋芒的姿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短暂的死寂后,裴琰缓缓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他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但声音却比刚才更加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好一个‘私事,不劳过问’。沈禀生倒是……颇有主见。”
他锐利的目光在沈宁玉脸上停留了许久,仿佛要将她看穿。沈宁玉毫不避让,眼神坦荡。
最终,裴琰收回了目光,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
“本官身为父母官,自有提点教化地方士子之责。
你既执意如此,本官亦无话可说。只望你好自为之,莫要因一时轻率,误了大好前程。告辞。”
说罢,他不再看沈宁玉,起身拂袖而去,青色官袍带起一阵冷风。沈家众人连忙起身相送,大气不敢出。
送走裴琰这尊冷面神,堂屋内的气氛才骤然一松。沈秀几乎是扑到沈宁玉面前,抓住她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
“玉姐儿!你……你怎么敢那样跟裴大人说话!那可是县令大人啊!万一他记恨……”
“娘,没事的。”
沈宁玉安抚地拍拍母亲的手,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后的轻松,
“裴大人是讲道理的官,我说的也是事实。婚书合法合规,是我的私事,他没有理由干涉。”
林松走过来,眉头紧锁:“玉姐儿,那谢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和他……”
他目光锐利,充满了探究和担忧。
沈宁玉知道必须给家人一个解释,但绝不能牵扯灵泉水和交易。
她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无奈和“少女心事”的复杂表情,将之前想好的“报恩入赘”精简版抛出:
“三爹,娘,爹,二爹,谢公子他……之前病得快不行了,是我救了他。
我……我想着,让帮个忙,朝廷将来也要我娶三个,提前占一个名分,也省了以后的麻烦,对方也同意了。”
“占一个名分?”沈秀还是有些难以消化,“那……那他病好了?刚才裴大人说他坐着轮椅……”
“他身体是好多了,但腿脚还需要时间恢复。”
沈宁玉含糊道,
“而且娘,您想啊,他那样的人,病好了怎么可能真留在咱们家?那一纸名分,就是全个恩义,给咱们家个台阶下。”
她再次引导家人往“谢君衍会很快离开”的方向想。
提到“朝廷强制婚配”,沈秀、赵大川、孙河的脸色都变了变,忧虑被现实考量压下去不少。
林松眼中的疑虑未完全消散,但看着女儿疲惫却坚定的样子,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唉!你这孩子……主意也太大了!”
沈秀心疼地搂住女儿,“以后再有这种事,必须跟家里商量!听见没?”
“嗯!知道了娘!”沈宁玉乖巧应下,靠在母亲怀里。
眼看家人的注意力被安抚住,沈宁玉趁机转移话题,掏出那个装着书肆稿酬的粗布钱袋,里面是她提前准备好的18两银子,混了些铜钱,塞到沈秀手里:
“娘,这是今天去书肆交稿子掌柜给的润笔,十八两银子!
掌柜的说写得好,给的多了些!您收着!家里新房子盖好了,正好添置些像样的家具!再给哥哥们都扯点好布做新衣!”
十八两!对沈家来说依旧是一笔巨款!
沈秀捧着沉甸甸的钱袋,看着里面白花花的银锭子和铜钱,刚才的担忧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冲淡了!
“哎哟!这么多!”
孙河也凑过来看,眼睛发亮,“玉姐儿真是出息了!抄书都能赚这么多!”
“好好好!”
赵大川搓着手,“是该添置了!老大他们几个的衣裳是该换换了!”
林松看着那实实在在的银子,又看看女儿,最终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暂时压下心中的疑虑。女儿能赚钱,总是好事。
一场风波,在沈宁玉的强硬应对下,总算暂时平息。
夜深人静。
沈宁玉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空间里,一千两银票安稳地躺着。拿出那十八两稿酬,算是给家里改善生活的投资,她一点也不心疼。
【谢君衍走了,裴琰打发了,家里也安抚好了……】
【一千两银子!盘炕生意稳定,家里也不用担心,我自己写话本收入可观……】
【秀才功名在手,一个夫郎名额被‘占’了,至少到了18岁也不用担心强制婚配了!】
【终于!终于可以开始我的躺平生活了!】
巨大的疲惫和如释重负的喜悦席卷而来。
她闭上眼,意识沉入空间,看着那满满当当的物资和银票,嘴角带着满足的笑意,沉沉睡去。
然而,她并不知道,在远离大青村、驶向云州府方向的马车上。
解除了所有毒素、恢复了健康甚至更胜从前的谢君衍,正靠坐在柔软的车厢里。
他不再是那个苍白病弱的少年,肌肤莹润,银发如瀑,俊美的脸庞,周身散发着内敛而强大的气场。
他手中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玉佩,眼神深邃如渊。
“阿令。”
“属下在。”
谢君衍的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带着绝对掌控欲的弧度。
【沈宁玉,等我处理完圣医谷的麻烦……我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