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案首的荣光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荡开又渐渐平息。
沈家小院的热闹只持续了一日。
沈石激动得在院子里转圈,差点撞翻晾衣杆;林松则拉着沈宁玉反复确认答卷细节,眼中是欣慰与后继有人的光芒。
但当最初的狂喜退去,沈宁玉心中只剩下清晰的下一步——云州城的院试。
林松很快回官学处理事务并告假。
顾知舟得知沈宁玉夺得府案首,亦是惊喜交加,亲自批了林松的长假,并赠予几本他珍藏的院试时文精粹,叮嘱沈宁玉戒骄戒躁,云州院试才见真章。
沈宁玉对此表示“惶恐感谢”,内心却毫无波澜。
[顾先生人是真好,就是这官学……幸好当初没去。]
她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行装。
三哥沈石也在林松的指挥下忙前忙后,检查车马,租了一辆更宽敞结实的骡车、准备干粮、购买路上可能用到的杂物。
梧桐里的小院,充满了出发前的忙碌。
这日清晨,沈宁玉照例在小院天井打完八段锦。
沈石在灶房忙活早饭,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散发出暖意,锅里熬着浓稠的白粥,用的是沈宁玉一早放在水缸里空间灵泉水,案板上放着刚烙好、金黄喷香的鸡蛋饼。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个爽利的男声:“石头小哥?在家不?”
沈石探头一看,是巷子尾住着的张叔。张家妻主在码头做账房,算是体面人,家里条件尚可。
张叔平日里操持家务,养了几只鸡鸭,偶尔会卖些鸡蛋给巷子里的人家,补贴家用也打发时间。
沈家刚搬来时,沈石就去他家买过鸡蛋,算是认识。
“张叔?早啊!”沈石擦着手迎出去,“您这是?”
张叔挎着个小竹篮,里面垫着稻草,放着十几个还沾着点草屑的新鲜鸡蛋,笑容和气:
“这不,家里鸡攒了点蛋,想着你家玉姐儿读书辛苦,给你送点来。要出远门了吧?路上煮着吃也方便。”
说着就把篮子递过来。
沈石连忙道谢:“哎哟,张叔您太客气了!多少钱?我给您拿。”
他一边说一边就要掏钱。
“嗨,邻里邻居的,几个鸡蛋值当什么!”
张叔摆摆手,探头往院里看了看,闻到粥香,随口道,
“哟,你家早饭都做好了?可真早!我还没顾上弄呢,待会儿回去随便对付一口。”
沈石是个实心眼,一听张叔还没吃早饭,再看看手里这篮鸡蛋,又想到自家刚出锅的、妹妹特意用“好米好蛋”做的丰盛早餐还有不少,便热情地说:
“张叔,那正好!您还没吃,尝尝我们家的?今儿玉姐儿做的白粥和鸡蛋饼,可香了!您带点回去垫垫?”
他不由分说,转身就回灶房,动作麻利地盛了一大碗热腾腾的白粥,又卷了好几张鸡蛋饼,用自家一个干净的粗陶大碗装了,盖上盖子,塞到张叔手里:
“您拿着!别嫌弃,都是自家做的!”
张叔推辞不过,又确实闻着香,便笑呵呵地收了:“那……那谢谢石头小哥了!也替我谢谢玉姐儿!你们家这早饭闻着就勾人馋虫!”
他一手挎着空了的鸡蛋篮,一手端着那碗粥饼,跟沈石又寒暄了几句,便转身往巷子尾自家走去。
张叔端着还温热的粗陶碗走到自家门口,刚要推门,想起今天还得去隔壁那位坐着轮椅、看着就贵气又吓人的谢公子家帮忙做早饭。
谢公子搬来不久,管家请了他每天早上去收拾厨房、做顿简单的早饭,工钱给得足,但规矩极大,尤其那个冷着脸的护卫阿令大人,眼神像刀子似的。他得格外小心。
他看看手里的粥饼,又看看谢家那扇紧闭的、看着就沉甸甸的院门,心里琢磨:
[这沈家给的东西瞧着真不错,但带去谢家厨房……万一被阿令大人看见,会不会嫌我乱带东西?可倒掉又可惜……算了,先放厨房角落吧,等会儿我自己找机会吃。]
张叔熟门熟路地开了谢家侧门,轻手轻脚进了厨房。
厨房宽敞干净,但没什么烟火气。
他把那碗粥饼放在灶台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用块干净的布虚虚盖了一下,便开始麻利地生火烧水,准备按管家吩咐煮点清粥。
他刚把米下锅,就听见外面似乎有动静。
探头一看,只见那位冷面煞神阿令大人不知何时已站在厨房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光线,正冷冷地看着他。
张叔吓得一哆嗦,连忙解释:“阿、阿令大人!我、我正按管家吩咐煮粥呢,马上就好……”
阿令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扫过灶上刚下的米,又精准地落在那角落被布盖了一半的粗陶碗上。
那碗盖得不严实,霸道的米香和蛋饼焦香顽强地钻了出来,与这厨房格格不入。
“那是什么?”阿令的声音毫无温度。
张叔心提到了嗓子眼,结结巴巴:
“那、那是……是隔壁沈家石头小哥给的……他、他家自己做的早饭……我、我还没吃,就、就先放这儿了……我这就拿走!这就拿走!”
他说着就要去端碗。
阿令却比他更快一步,身形一闪,已将那粗陶碗稳稳端在手中。
他揭开盖子,看了一眼里面浓稠的白粥和金黄的鸡蛋饼,又面无表情地看向吓得脸色发白的张叔:“沈家给的?”
“是、是……”张叔点头如捣蒜。
阿令不再言语,端着碗转身就走,留下张叔一个人在厨房里心惊胆战,不知道会不会因此丢了这份好差事。
正房内。
谢君衍依旧半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晨光中,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长长的银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气息微弱。
阿令端着那碗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粗陶碗走进来,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声音毫无波澜:
“主子,隔壁沈家送与张叔的早饭,白粥,鸡蛋饼。”
谢君衍眼睫微动,缓缓睁开眼。
那双纯黑的眸子带着一丝刚醒的倦怠和挥之不去的阴郁。
他目光淡淡扫过小几上那碗与其说是食物、不如说是鲜明对比的存在。
粗陶碗里,浓稠的白粥米粒饱满晶莹,散发着一种奇异诱人的朴素米香。
旁边几张金黄的鸡蛋饼叠放着,油光润泽,葱花的香气混合着蛋香,霸道地钻进鼻腔,竟奇异地勾起了他久违的、一丝微弱的食欲。
“放着吧。”
他声音低哑,重新闭上了眼睛。对这等粗糙食物,他并无兴趣,更不会碰来历不明的东西。
阿令不再言语,垂手侍立一旁。
时间一点点过去,小几上的粥和饼渐渐失了热气。
谢君衍依旧闭目,但体内那股熟悉的、如同无数冰针攒刺骨髓的阴寒之毒,却开始悄然发作。
寒意从心脉深处蔓延,化作尖锐的刺痛,席卷四肢百骸!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冰冷的汗珠瞬间沁湿了他额前的银发。
身体不自觉地绷紧、蜷缩,指节死死抓住身下的狐裘。
“呃……”压抑的痛哼再次溢出唇齿。
阿令眼神一凛,瞬间上前,指间寒光闪烁的银针就要落下。
就在这时,那股奇异的、温暖清润的米香混合着蛋饼的焦香,再次顽强地钻入谢君衍因剧痛而异常敏锐的感官。
那香气仿佛带着某种安抚的力量,如同冬日里投入冰湖的一缕暖阳。
鬼使神差地,在阿令的针落下前,谢君衍用尽力气,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指向小几上的粗陶碗,声音破碎而急促:
“粥……给我……”
阿令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惊诧!
主子竟在这种时候要那来历不明的粗陋白粥?
但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放下银针,端起碗,用银匙舀起一勺温度尚可的白粥,小心翼翼地送到谢君衍唇边。
谢君衍几乎是凭着本能,微微启唇,将那勺温热的粥含入口中。
没有预想中的粗糙寡淡。
那米粒异常软糯,入口即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清甜回甘,仿佛山涧最纯净的泉水浸润过的稻米精华。
一股温和却不容忽视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所过之处,那肆虐的阴寒刺痛竟如同被阳光驱散的薄雾,明显地消退了一丝!
虽然只有一丝,短暂得如同幻觉,但对于常年与蚀骨剧痛相伴、早已麻木绝望的谢君衍来说,这感觉如同黑夜中骤然亮起的一点微光,瞬间击中了他!
他猛地睁开眼!
那双纯黑如古井的眼眸,此刻不再是漠然死寂,而是爆发出难以置信的、近乎骇人的精光!死死盯着阿令手中的粗陶碗!
“再……再来!”
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急切。
阿令也被主子这从未有过的剧烈反应惊住了,但他动作更快,立刻又喂了几勺。
温热的粥水滑入腹中,那股奇异的暖意再次涌现,如同温柔的潮汐,一波波冲刷着盘踞在经脉骨髓中的阴寒剧毒。
虽然无法根除,但那如同附骨之疽、日夜折磨的痛苦,竟被暂时、有效地压制了下去!
身体的痛苦减轻,大脑瞬间清明。
谢君衍靠在软榻上,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额角的冷汗也止住了。
他闭上眼,仔细感受着体内那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尽管这“轻松”只是相对于之前地狱般的痛苦而言。
良久,他才重新睁开眼,目光复杂至极地看向那碗已经空了一半的白粥,又缓缓移到旁边那几张金黄的鸡蛋饼上。
“查。”
他声音依旧低哑,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决断和不容置疑的威仪,
“那粥,用的什么米?什么水?那饼,用的什么蛋?什么油?隔壁沈家……所有底细,给我查清楚!一丝一毫,都不许遗漏!”
他耗费半生心血钻研医术,尝遍百草,试过无数珍稀药方,都无法缓解这奇毒带来的痛苦。
如今,一碗来自隔壁农家的粗陋白粥,竟有如此神效?!这绝不是巧合!
阿令感受到主子身上散发出的、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势在必得的气息,心中一凛,沉声应道:“是!属下立刻去办!”
梧桐里小院。
沈宁玉对此一无所知。她刚送走又去采买路上物资的沈石,正坐在西屋里,对着书桌上摊开的云州地图和院试注意事项做最后的行程规划。
院门外再次传来敲门声,比平常更急促一些。
沈宁玉开门。门外站着的是脸色有些发白、眼神躲闪的张叔。
“张叔?您这是?”沈宁玉有些意外。
“玉、玉姐儿……”张叔搓着手,一脸愧疚和后怕,“对不住啊玉姐儿!早上石头小哥好心给我的那碗粥和饼……出、出岔子了!”
沈宁玉心里咯噔一下:
[粥饼?出什么岔子?]
“您慢慢说,怎么回事?”她稳住心神问道。
张叔把事情经过快速说了一遍,重点强调了阿令如何冷着脸拿走碗,以及他此刻的担忧:
“……玉姐儿,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就是想先放厨房角落,等会儿自己吃……谁知道那位阿令大人突然进来……他、他会不会误会什么?
我、我这差事是不是要丢了?会不会连累你家啊?那位谢公子看着就不是一般人……”
沈宁玉听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什么?!]
心里的小人儿警铃瞬间拉响到最高级别!
早上沈石给张叔早饭,怎么也没想到会阴差阳错被那个煞神护卫拿走,还很可能送到了谢君衍面前!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脑海:
[难道……那加了灵泉水的白粥和用了空间鸡蛋的饼……对他那身病有作用?!]
这个猜测让沈宁玉瞬间手脚冰凉!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甚至安慰张叔:
“张叔,您别急。
一碗粥饼而已,那位阿令大人拿走了就拿走了,想来那位谢公子也不会在意。
您的差事……应该没事的。”
[但愿!]
送走依旧忧心忡忡的张叔,沈宁玉关上院门,背靠着门板,只觉得心跳如擂鼓!
她立刻闪身进入空间,冲到灵泉井边。
[灵泉水……能促进愈合,强身健体,难道还能解毒?或者……压制某种特殊的病症?]
[糟了!] 沈宁玉的心沉到谷底。
[如果真是灵泉水对他有效……那麻烦就大了!]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离开!必须立刻离开!]
她眼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她迅速退出空间。外面传来沈石回来的脚步声和搬动东西的声响。
沈宁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找到正在整理书籍的林松,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
“三爹,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我看天气不错,不如……我们今天下午就动身吧?
早到云州,也好早点安顿下来熟悉环境。路上走慢点也行,但早点出发心里踏实。”
[一刻都不想多待!]
林松对女儿突然提前行程的要求感到十分意外:“下午就走?是不是太仓促了?车马行那边……”
“车马行那边我去说!加点钱就是!”
沈宁玉语气坚决,“三爹,我总觉得……心里有点不踏实,想早点离开青川。
府试案首名头不小,不如悄悄走了清净!”
林松看着女儿眼中的急切,想到裴琰之前的“关注”以及案首带来的潜在麻烦,沉吟片刻,最终点头:
“也罢。你既如此想,那便下午走。我去跟车马行交涉,你让老三加快收拾。”
下午,未时刚过。
梧桐里巷子一片宁静。沈家小院门口,租来的骡车已经套好,沈石正将最后的行李搬上车。
沈宁玉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小院。隔壁那扇厚重的院门依旧紧闭。
[终于要离开了。]
她利落地爬上骡车。林松和沈石也上了车。
车夫一扬鞭,骡车吱呀呀地驶出梧桐里,朝着城门方向而去。
当骡车彻底消失在巷口,隔壁小院紧闭的门内。
阿令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谢君衍的软榻前,声音低沉:
“主子,沈家父女和其兄,已于今日下午仓促启程,前往云州城参加院试。
管家查问过帮佣张叔,确认那早饭确系沈家日常所食,原料皆由沈家自备,来源尚在追查。”
谢君衍靠坐在榻上,面前小几上放着的,是阿令秘密取样封存的白粥残渣。
他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缕垂落的银发,纯黑的眼眸深不见底,望着沈宁玉离开的方向。
“云州……”
他低哑地吐出两个字,冰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却令人心悸的弧度。
“派人跟上。院试结束之前,不要惊动。我要知道她在云州……落脚何处,接触何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重点查,她家中米粮、禽蛋……一切入口之物的来源。”
骡车晃晃悠悠驶出青川县城门。车厢内,沈宁玉掀开车帘一角,回望越来越小的城门楼,长长舒了一口气。
[青川,再见了!]
车帘放下,隔绝了视线。沈宁玉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