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金,将归途染上一层暖意。
驴车吱呀,载着沈家三人,也载着林松胸腔里那股久违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意气风发。
官道上尘土的气息似乎都变得清新。
沈石赶着车,腰背挺得比来时直了许多,憨厚的脸上带着压不住的笑意,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车厢里的父亲和六妹。
车厢内,林松闭目养神,但眉宇间的舒展和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与来时默诵经文的紧绷截然不同。
那是一种尘埃落定、前路已明的沉静力量。
沈宁玉坐在他身侧,怀里依旧抱着那个粗布包裹,里面是林松的户籍凭证和那几篇被顾知舟亲口赞赏的文章。
她看似安静,实则思绪流转。
[二甲进士坐镇,三爹首考夺魁,这官学的“举业班”含金量比预想的还高。三爹这步棋走对了!]
她目光扫过车窗外掠过的田野,心思却飘得更远。
家里那几亩新换了空间种子的水田,洼地清沟后墒情正好,春播在即……
“三爹,”
沈宁玉轻声开口,打破了车厢内的宁静,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孺慕和一点小女儿的雀跃,
“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咱家是不是该好好庆祝一下?”
林松睁开眼,眼中带着笑意:“哦?玉姐儿想如何庆祝?”
“当然是买肉呀!”
沈宁玉眼睛亮晶晶的,掰着手指头算,“买肥多瘦少的五花肉,让二爹做红烧肉!油汪汪的,炖得软烂,配上新蒸的粟米饭……香!”
她刻意描绘着,带着孩童对美食最朴素的向往,顺便咽了下口水,增加说服力。
“还有,”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车窗外渐渐清晰的青头镇轮廓,“咱家要建新房了,娘和二爹、哥哥们的新衣料子还没买齐呢。
我想……想去镇上的布庄看看,有没有结实耐磨又不太贵的细棉布?
给三爹也挑块好料子,去官学总得有身像样的行头,不能总穿洗得发白的旧袍子。”
她理由充分,既符合“庆祝”,又点出了实际需求,还暗含了对林松的关心。
林松闻言,心中熨帖。
他看了看自己袖口磨出的毛边,又看看女儿身上那套为了进城临时换上的、同样半旧的细棉袄,点了点头:
“玉姐儿思虑周到。是该添置些了。尤其是你娘和二爹,持家辛苦,也该换身新衣。石哥儿,进了镇子,先去肉铺,再去布庄。”
“哎!好嘞,爹!”
沈石响亮地应道,鞭子轻轻一甩,驴车加速朝镇子驶去。
青头镇比县城小了许多,但此刻正是晚集将散未散之时,依旧有些热闹。
沈石找到一家肉铺,挑了一条肥瘦相间、足有五六斤重的上好五花肉,又割了一小块板油。
二爹交代过,板油熬猪油,炒菜香,油渣还能包饺子。
付钱时,林松特意多给了几个铜板,让老板用新鲜的荷叶包好肉,又用草绳仔细捆扎。
沉甸甸、油汪汪的肉提在手里,那股浓郁的荤腥气让沈石的肚子都忍不住咕咕叫了两声。
接着是布庄。
布庄门面不大,但布料种类还算齐全。林松带着沈宁玉和沈石走进去。
掌柜是个精干的中年人,认得林松是本村的秀才,态度颇为客气。
沈宁玉目标明确。
她先是为沈秀挑了一匹靛蓝色带暗纹的细棉布,颜色沉稳大气,适合当家娘子;
给二爹选了匹深灰色的厚实棉布,耐脏耐磨;给大爹挑了匹深褐色的粗棉布,结实干活穿。
几个哥哥,则统一选了耐脏的深青色和灰蓝色细棉布,实用为主。
轮到林松,沈宁玉仔细看了看,指着一匹月白色带竹叶暗纹的细棉布:“三爹,这个颜色清爽,料子也细软,衬您读书人的气质,去官学穿正好。”
又指着一匹深青色的细棉布,“这个做件外袍,耐脏些,平日在家穿。”
林松看着女儿有条不紊地挑选,眼光实用又不失体面,心中既欣慰又有些复杂。
他点点头:“玉姐儿眼光好,就依你。”
最后,沈宁玉才给自己挑了一匹最普通的浅青色细棉布,料子比给哥哥们的还略薄些。
林松皱眉:“玉姐儿,你读书辛苦,也挑匹好些的,颜色鲜亮点?这匹太素了。”
沈宁玉连忙摆手,脸上露出“懂事”的笑容:“三爹,不用不用!这匹就很好,耐脏好洗,做两身替换着穿足够了。我年纪小,穿那么鲜亮做什么?省下的钱给三爹买书。”
[鲜亮?招蜂引蝶吗?麻烦!素净低调最安全。] 她内心吐槽。
林松见她坚持,又想到家中建房用度,便没再勉强,只是心中对女儿的懂事更添几分怜惜。
最终,除了布料,又额外买了一小包便宜的彩色绣线,算是给沈宁玉做女红添点颜色。
一番采买,包裹又鼓胀了几分。
驴车载着沉甸甸的收获和更沉甸甸的喜悦,在暮色四合时,终于回到了大青村沈家小院。
远远地,就看到院门口站着翘首以盼的身影。
沈秀、孙河、赵大川、沈林、沈海、沈风、沈书一家人全都出来了。
昏黄的灯光从堂屋门透出,映着他们脸上混合着期待与忐忑的神情。
“回来了!回来了!”
眼尖的沈风第一个跳起来喊道。
驴车刚在院门口停稳,大爹就一个箭步冲上来,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住林松的胳膊,声音洪亮得能震掉房檐灰:“松哥!咋样?成了没?快说快说!”那急切劲儿,仿佛考学的是他自己。
沈秀也紧跟着上前,虽努力维持着主母的沉稳,但眼中那份关切和紧张怎么也藏不住:
“松哥,路上辛苦。考校……可还顺利?”
她的目光在林松脸上急切地搜寻着答案。
二爹则一眼看到了沈石手里提着的、散发着诱人肉香的荷叶包,眼睛一亮:“哎哟!买肉了!这么大块五花肉!还有板油!好好好!”
精打细算的本能让他立刻盘算起这肉该怎么吃才不浪费。
三爹林松被家人团团围住,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热切期盼,连日来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
他深吸一口气,迎着所有目光,挺直了脊梁,脸上绽放出从未有过的、带着强烈自信与自豪的笑容,声音洪亮清晰地宣布:
“幸不辱命!官学考校已毕!”
他环视家人,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顾先生亲自主考,言我‘功底扎实,见解独到,尤擅实务策论’!开馆之后,我林松,入‘举业班’!”
“举业班?!”
“真成了?!”
“老天爷!太好了!”
短暂的寂静后,小院里瞬间炸开了锅!
“好!好!好!”赵大川激动得满脸通红,一连吼了三个“好”字,重重拍着林松的肩膀,力道之大,拍得林松一个趔趄,“我就知道!松哥儿你是这块料!给咱老沈家争光了!”
沈秀眼中瞬间泛起激动的泪花,连声道:“好!好!祖宗保佑!松哥儿,好样的!”
她紧紧握住林松的手,仿佛要传递所有的力量。
孙河更是喜得合不拢嘴,一把抢过沈石手里的肉,掂量着:
“举业班!这可是正经要考举人的!大喜事!天大的喜事!这肉今晚就炖上!炖得烂烂的!
老大老二,快去抱柴火!老四,挑水!老五,去暖窝掐点最嫩的白菜心儿!今天做好吃的,敞开了吃!”
沈林、沈海兄弟俩同样激动不已。沈林眼眶微红,用力点头:“三爹,恭喜您!我这就去劈柴!”
沈海不善言辞,只是咧着嘴笑,转身就去拿扁担水桶。
沈风更是兴奋地嗷嗷叫,一把将旁边的沈宁玉抱起来转了个圈:“六妹!听见没!三爹考上举业班了!咱家要出举人老爷了!”
吓得沈宁玉赶紧搂住他脖子。
“四哥!放我下来!”
沈宁玉哭笑不得,心里却也被这份纯粹的喜悦感染。
沈书也凑过来,小脸上满是崇拜:“三爹真厉害!六姐,举人老爷是不是特别威风?”
沈宁玉被放下来,整理了一下被沈风弄乱的衣襟,看着眼前这如同煮沸了水般的欢乐场景——
父亲们激动得语无伦次,哥哥们忙前忙后,空气中弥漫着肉香、柴火气和家人毫无保留的喜悦。
她被这浓浓的、带着烟火气的家庭温暖包围着,内心也被烘烤得暖洋洋的。
她走到还在激动搓手的二爹孙河身边,举起手里那个装着彩色绣线的小包,声音清脆:
“二爹,我还买了点绣线,给您添点颜色。这新布,您和娘可得抓紧做新衣裳啦!”
“哎哟!还是玉姐儿心细!”
孙河接过绣线,看着那匹给沈秀的靛蓝细棉布,脸上笑开了花,“放心!二爹和你娘的手艺,保管过两天就让你们穿上新衣!你三爹那月白料子,我亲自裁,针脚一定细密!”
堂屋里,大铁锅已经坐上灶,肥美的五花肉在滚水里焯过,切成大块,下锅煸炒出油,滋滋作响。
二爹孙河熟练地加入酱料、糖、热水,盖上锅盖,浓郁的肉香瞬间霸道地弥漫开来,压过了院中草木的气息,勾得人馋虫大动。
沈林沈海搬来了家里最大的桌子摆在堂屋中央。
沈风沈石忙着摆放碗筷。
沈书被指派去暖窝摘菜。
赵大川则拉着林松在桌旁坐下,非要他再讲讲考校的细节,尤其是那位顾进士先生是如何夸奖他的,听得赵大川连连拍大腿,就像他自己被夸奖。
堂屋中央,大爹赵大川洪亮的笑声、二爹孙河锅铲碰撞的叮当声、哥哥们跑动的脚步声、锅里咕嘟咕嘟炖肉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独属于农家的交响乐。
油灯的昏黄光晕笼罩着这一切,将每个人的脸庞都映照得暖融融的。
她端起二爹特意给她倒的一碗温水,小口啜饮着,嘴角微微弯起。
[这古代的日子……虽然麻烦一堆,规矩也多,但此刻……还不赖。]
灵泉水滋养的身体似乎都更暖了几分。
“开饭喽——!”
二爹孙河一声嘹亮的吆喝,打断了沈宁玉的思绪,也点燃了堂屋里最后的高潮。
大盆油亮喷香、炖得软烂的红烧肉被端上桌,晶莹的油脂包裹着颤巍巍的肉块,浓郁的酱香混合着糖色焦香霸道地席卷了每个人的嗅觉。
一大盆用熬猪油剩下的油渣炒的嫩白菜心,青翠欲滴,点缀着金黄的油渣,清爽解腻。
还有一盆熬得浓稠的粟米粥。
“都坐下!坐下!今儿敞开吃!”
赵大川大手一挥,率先坐下,夹起一大块颤巍巍、油汪汪的五花肉放到林松碗里,“松哥儿,头功!多吃点,补补脑子!”
又夹了一块同样肥厚的放到沈宁玉碗里,“玉姐儿,今天跑前跑后,也辛苦了!多吃肉,长身体!”
沈宁玉看着碗里那块几乎全是肥膘、只在顶端挂着一丝瘦肉的“厚爱”,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亲爹的爱……真是沉甸甸又油腻腻。]
她内心吐槽着,面上却乖巧地道谢:“谢谢爹!”
然后非常自然地将那块肥肉夹起来,放到了旁边眼巴巴看着肉的沈书碗里,自己迅速夹了一块半肥半瘦、炖得恰到好处的。
“五哥正长个儿,多吃点肥的才有力气!”她理由充分,笑容甜美。
沈书立刻感动得眼泪汪汪:“谢谢六妹!六妹最好了!”
赵大川见状,哈哈大笑:“对对对,老五多吃!玉姐儿懂事!”
其他人也纷纷动筷。
沈林、沈海、沈风、沈石几个半大小子,正是饭量惊人的时候,此刻也顾不上斯文,大口扒着粟米饭,筷子精准地伸向肉盆,吃得满嘴流油,脸上是纯粹的、对食物和生活的满足。
三爹林松则吃得相对斯文些,但脸上的笑容和眼中的暖意是藏不住的。
二爹更是忙个不停,一边招呼大家多吃,一边把油渣白菜往每个人碗里拨:“都尝尝这个,油渣香,白菜嫩!”
沈宁玉小口吃着碗里的肉和菜,粟米饭特有的谷物清香混合着肉汁的咸鲜在口中化开。
粗糙的食物,说不上好吃,不过这些饭菜却带着最踏实的满足感。
新房子会有的,美食会有的,好日子会有的,那该死的“三个夫郎”……也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眼下,先享受这顿红烧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