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官道上的碎石,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咯噔”声。
车厢随着路面轻微摇晃,沈宁玉靠在铺着薄褥的硬木车厢壁上,闭着眼,看似在休息,实则心绪如车外的风,起伏不定。
车窗外,青川县的城郭轮廓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初春迷蒙的烟霭里。
【终于……离开了。】
沈宁玉心中长舒一口气,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一丝。
张叔带来的消息和那碗粥可能引发的后果,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心里,让她总感觉紧绷着。
【那个白发邻居,希望只是虚惊一场,从此江湖不见最好。】
然而,心底深处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不安。
那个护卫阿令的眼神,太冷了,冷得不似活人。
那白发公子对那碗粥的反应……真的会毫无波澜吗?
她不敢深想,只能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即将抵达的云州城。
“六妹,喝口水?”
沈石小心翼翼地将一个装水的竹筒递过来,脸上带着关切。
他虽不知妹妹为何突然急着离开,但看她一路沉默,以为她是院试压力大。
“别太担心,你可是府案首!院试肯定没问题的!”
沈宁玉睁开眼,接过竹筒喝了一口空间里的灵泉水,微凉的清甜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慰藉。
她朝三哥沈石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安抚:“嗯,我知道,谢谢三哥。就是坐车久了有点闷。”
林松坐在对面,膝上摊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田野。
他自然也察觉到了沈宁玉离开前的急切,心中也有几分猜测。
但他没有追问,只是温和道:“云州乃州府首邑,繁华远胜青川,院试之后,亦可带你们兄妹略作游览,开开眼界。”
【游览?】
沈宁玉心里的小人儿撇撇嘴,
【先苟过院试再说吧。】
她面上却乖巧应道:“嗯,听三爹安排。”
旅途漫长。骡车日行夜宿,沿途经过几个小镇。
沈宁玉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每次投宿都选择人多的普通客栈,尽量待在房间,减少露面。她仔细观察着周围,留意是否有可疑的视线跟踪。
【是我太敏感了吗?】
几天过去,似乎风平浪静,沈宁玉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也许真是我想多了,那白发公子病恹恹的,大概自顾不暇,哪有功夫管我?】
然而,就在离开青川的第五天傍晚,骡车驶入一个名为“柳河镇”的驿站投宿时,沈宁玉无意间向窗外一瞥。
驿站门口人影晃动,车马混杂。
就在她目光扫过的一刹那,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一个极其熟悉、让她心惊肉跳的身影!
一个坐在轻便轮椅上的人,头上戴着遮住面容的素色帷帽,被一个身形高大、穿着玄色劲装的男子推着,正从驿站侧门一闪而入!
那护卫的侧影轮廓,那冷硬如石的气质,像极了那个煞神阿令!
而轮椅上那抹月白衣角,那垂落的几缕银丝……
【是他?!那个坐轮椅的白发邻居?!】
沈宁玉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
她猛地坐直身体,扒着车窗急切地再次望去!
可驿站门口人来人往,喧嚣依旧。哪里还有什么轮椅?
哪里还有什么玄衣护卫?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只是她高度紧张下产生的错觉。
“六妹?怎么了?”沈石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
“……没什么。”
沈宁玉缓缓收回目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好像……眼花了,以为看到个熟人。”
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看错了。”
【是眼花吗?还是……他们真的跟来了?!】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巨大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如果真是他们……阴魂不散!他们想干什么?还是……发现了什么?!】
她感觉自己像被猎人盯上的猎物。
“哦,”
沈石不疑有他,憨厚地笑了笑,“这路上风大,眼睛是容易看花。”
林松若有所思地看了沈宁玉一眼,没说什么,只是道:“到了,下车安顿吧。”
这一夜,沈宁玉睡得极不安稳。驿站简陋的木板墙隔音很差。
她总觉得黑暗中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窥视着自己,驿站外任何一点异常的马蹄声都让她心惊肉跳。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黑暗中,沈宁玉睁着眼睛,盯着糊着旧纸的窗棂透进的微弱月光。
【如果真的是隔壁那对主仆,但若真跟到了这里,院试期间在云州城,他们肯定会再次出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考秀才是正经。】
至于朝廷要求的三个夫郎?管他呢!
等到了十八岁,想办法交纳巨额单身税,或者……利用秀才身份想点别的法子!
实在不行,就跑路!到时候连户籍一起“处理”了!
她就不信,在这信息闭塞的古代,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来还能被揪出来配男人?
【对!就这么办!】
沈宁玉下定了决心,就没去在意了。
【最后院试,争取拿到功名!】
接下来的路程,沈宁玉反而平静了许多。
沈宁玉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最后的冲刺复习中,在颠簸的车厢里也捧着书卷默诵,或者闭目在脑海中演练策论结构。
林松和沈石都察觉到了她身上那种微妙的变化——之前的警惕不安中,多了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沉静和专注。
数日后,骡车终于驶入了云州城的范围。
远远望去,云州城的轮廓巍峨地矗立在平原之上。
高耸的城墙绵延起伏,远非青川那小县城的土墙可比。
城门口车水马龙,行人商旅络绎不绝,喧嚣声浪扑面而来,空气中混杂着尘土、牲畜、香料和食物的复杂气味,处处彰显着州府首邑的繁华与庞大。
“嚯!好大的城!”
沈石趴在车窗边,看得目瞪口呆。
林松也感叹道:“云州城,果然气象不同。”
进城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
缴纳了入城税,骡车随着人流缓缓驶入城门洞。光线一暗,随即豁然开朗。
城内景象更是令人目不暇接。
宽阔的青石板主街可容数辆马车并行,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幌子招摇。
绸缎庄、金银铺、酒楼茶肆、当铺客栈……应有尽有,比青川县城繁华十倍不止。
行人衣着也光鲜许多,间或有装饰华丽的马车驶过,显示出此地的富庶。
然而,沈宁玉敏锐地注意到,街道上巡逻的衙役身着更精良的皂隶服,眼神也更加锐利。
在一些重要的街口,还站着身着皮甲、腰挎长刀的兵丁。
显然,作为州府重地,云州的防卫力量远非青川可比。
【人多,眼杂,规矩也更多。】
沈宁玉暗暗评估。
【但人多也意味着更容易隐藏行迹。】
林松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云州。
他指挥着车夫,避开最繁华喧闹的主街,拐进几条相对清净的次街,最终在一家名为“悦来居”的中等客栈前停下。
“就这里吧,”
林松对沈宁玉和沈石说,“离贡院不算太远,价格也适中,环境尚可。院试期间,云州客栈紧俏,需早些安顿。”
悦来居门面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
掌柜是个和气的中年人,见他们是来赴考的学子,态度颇为热情。
林松要了两间相邻的上房——一间给沈宁玉,另一间他和沈石同住。
安顿好行李,沈宁玉推开自己房间的窗户。
窗外是一条相对安静的后巷,对面是另一家客栈的后院,视野尚可。
她仔细检查了门窗的插销,确认牢固。
【暂时安全落脚点。】
她稍微松了口气,但心中的弦依旧紧绷。驿站那惊魂一瞥带来的疑影并未消散。
晚饭在客栈大堂解决。
林松点了几样清淡小菜。三哥对云州的一切都充满好奇,东张西望。
沈宁玉则安静地吃着饭,耳朵却竖着,捕捉着大堂里各种议论的声音,这是了解云州和院试风向的重要渠道。
“听说了吗?这次院试,学政周大人可是出了名的严苛!据说特别注重实务策论,光会死读书可不行。”
邻桌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低声对同伴说。
“可不是嘛!”
他的同伴接口,“不过你们听说青川府这次的新鲜事没?府案首,竟然是个女童!”
“啊?真的假的?”
另一桌的人被吸引了注意,声音拔高了几分,
“女府案首?这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叫什么……沈宁玉?乖乖,真厉害!”
“可不是!听说才十一二岁!青川那个裴县令不是开了官学倡‘有教无类’吗?看来是真有姑娘考出来了!”有人带着惊叹。
“哼,女子抛头露面考功名,成何体统?再是案首,终究是女子,能有多大作为?”
一个略显刻薄的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不以为然,
“无非是占了青川地方小、才俊少的便宜罢了。到了云州院试,高手如云,看她还能不能得意!”
“话也不能这么说,朝廷律法明明白白写着女子可应考。能夺得府案首,必有过人之处。”
一个略显清亮的女声带着明显的不忿响起,反驳那刻薄之言。
沈宁玉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仿佛没听见那些关于“沈宁玉”的议论,继续小口吃着饭,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了些,专注地盯着碗里的米粒。
【果然,名声传过来了。】
沈宁玉心中暗忖,
【还好没人认得我这张脸。低调,保持低调。】
她循着那仗义执言的声音望去。
只见邻桌坐着三位女子。
说话的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子,穿着细棉布襦裙,梳着利落的单螺髻,面容清秀,眉宇间带着一股爽朗的英气。
她身旁坐着一个年纪略小些、穿着绸缎衣裙、神情带着点傲气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以及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有些怯生生的小女孩。
那爽朗女子显然就是刚才反驳之人。
她似乎察觉到沈宁玉的目光,也朝这边看了一眼,目光在沈宁玉身上停留了一瞬——
一个安静吃饭、穿着朴素的小姑娘,并未引起她特别的注意。
她只是对那刻薄言论的方向微哼了一声,便不再理会。
那傲气少女则撇撇嘴,低声道:“陈娘子,你跟那些人置什么气?平白掉了身份。咱们考咱们的便是。我倒要看看,这位青川的女案首,在院试里能排第几。”
她的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竞争意味,但对象是那位“传闻中的沈宁玉”,而非眼前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姑娘。
那最小的女孩则睁着大眼睛,好奇地听着大人们的议论。
林松自然也听到了那些议论和对“沈宁玉”的褒贬。
他眉头微展,对沈宁玉低声道:
“玉姐儿,看来云州风气确实更开些,赴考的女子不止传闻中你一人。
那位陈娘子说得对,律法昭昭,安心备考便是。他人议论,不必放在心上。”
他巧妙地用“传闻中”点明身份未被识破,同时安抚女儿。
“嗯,我知道,三爹。”
沈宁玉平静地回答,对那位仗义执言的陈娘子也回以感激的一瞥,只是对方并未留意。
就在这时,客栈门口光线一暗,走进来一行人。
为首的是个衣着华贵、摇着洒金折扇的年轻公子,约莫十七八岁,面容尚算俊朗,但眉眼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骄矜之气。
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衣着不俗、一看便是富家子弟的同伴,以及两名身材魁梧、眼神警惕的家丁。
那华服公子目光在大堂里随意一扫,掠过几桌食客,当看到邻桌那三位女子考生,尤其是那位穿着绸缎、神情傲气的少女时,眼神明显一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兴趣。
他嘴角勾起一抹自以为潇洒的笑容,竟径直朝着那三位女子的桌子走了过去!
“哟!这不是王小姐吗?真是巧遇!”
华服公子啪地一声合上折扇,对着那位傲气少女拱了拱手,语气轻佻,
“王小姐也是来赴院试的?以小姐的家世才情,何须如此辛苦?令尊王通判大人难道还安排不了前程?”
他刻意提高了“通判大人”几个字的音量,目光带着炫耀和试探,在三位女子身上扫视,重点落在王小姐身上。
那王小姐脸色一沉,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冷声道:
“李公子请自重!科举乃朝廷抡才大典,岂容你在此妄议家父?我赴考与否,与家父何干?更不劳公子费心!”
那陈娘子立刻站起身,挡在王小姐身前,目光锐利地看向李公子:“李公子,请回吧。莫要打扰我们姐妹用饭。”
李公子碰了个软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折扇一摇,还想说什么:“王小姐何必拒人千里之外……”
他身后的家丁也上前一步,隐隐形成威压。
大堂里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其他食客纷纷噤声,生怕惹祸上身。
那最小的女孩吓得往陈娘子身后缩了缩。
三哥沈石也紧张地握紧了拳头,下意识地往沈宁玉和林松这边靠了靠,低声道:
“三爹,六妹,那是通判家的公子吧?好嚣张!”
林松脸色凝重,对沈宁玉低声道:“莫看,莫惹事。”
沈宁玉更是把头埋得更低,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冲突吓到了。
【纨绔子弟!】
沈宁玉心里的小人儿暗骂,
【目标不是我就好。希望别闹大,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她最担心的还是那可能存在的“白发邻居”的目光。
就在那李公子还想纠缠之际——
“哼!好大的威风!云州通判家的公子,就能在客栈公然骚扰赴考的女学子了?”
一个清冷而略带威严的女声,带着明显的怒意,从客栈楼梯口的方向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