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黑点,很小。
小得像一个排版错误的,多余的标点。
但它飞来的瞬间,整个世界,都在“消失”。
不是被摧毁,不是被湮灭。
而是被“删除”。
它所经过的路径,空间的概念,不存在了。光线的概念,不存在了。时间的流逝感,不存在了。
那是一片纯粹的,绝对的“空白”。
像一篇写好的文章,被作者用鼠标拖蓝,然后狠狠地按下了“delete”键。
【不……】
被水晶丝线捆缚的“万古哀”,连悲鸣都发不出来。
因为它关于“悲鸣”的概念,正在被抹除。
它庞大的身躯,开始出现一块块数据的缺口,像一张被损坏的图片。
“喂!懒鬼!快跑啊!”
王雪的影子,第一次发出了真正意义上,带着恐惧的尖叫。
她的影子,边缘正在飞速地,被“擦除”。
“我的……我的荒诞正在减少!我快要想不出不好笑的笑话了!”
她惊恐地发现,自己存在的根基,正在被从逻辑层面,彻底删除。
这比“遗忘”更可怕。
“遗忘”只是让你想不起来,但东西还在。
而“删除”,是让那个东西,从根服务器上,彻底消失,连回收站都不留。
顾凡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看着那个飞速接近的,代表着“终极删除”的黑点,那张总是睡眼惺忪的脸上,第一次,皱起了眉头。
那不是恐惧。
那是一种,厨子看到一只苍蝇,正笔直地冲向自己刚做好的一锅汤时,所流露出的,纯粹的,生理性的厌恶。
他没有举起碗去接。
也没有用手去挡。
他只是做了一个,让王雪和那个正在崩溃的水晶山峰,都无法理解的动作。
他缓缓地,将手中的黑碗,倒扣了过来。
碗口朝下,碗底朝上。
那个刻着一道横线的,“一”字,正对着那个飞来的,绝对的黑点。
“你……你在干什么!”
王雪的影子都快被擦没了,只剩下一个扭曲的嘴型。
“用碗底去撞?那不是个破碗吗!”
水晶山峰仅存的意识,也陷入了最后的困惑。
它不懂。
用容器的底部,去迎接一道足以删除“容器”这个概念本身的攻击?
这是什么逻辑?
这是放弃抵抗了吗?
下一瞬。
那个代表着“删除”的黑点,撞上了那个代表着“一”的碗底。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没有法则对冲的光芒。
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就像,时间暂停了。
那个黑点,就那么,贴在了那个“一”字上。
它在疯狂地,执行着自己的唯一指令。
【删除】!
【删除】!
【删除】!
它要删除这个“一”。
但是,它做不到。
因为,“一”,是“有”的起点,是“存在”的基石。
你要删除“有”,你首先需要一个“无”的概念去覆盖它。
但这个“一”,是如此的本源,如此的绝对,它本身,就定义了“存在”本身。
在它之前,连“无”都不存在。
你无法删除一个,连“删除”这个行为都需要依赖其才能存在的,最底层的逻辑。
那个黑点的删除指令,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错误:无法删除源文件。】
【错误:权限不足。】
【错误:目标不存在于可删除目录中。】
它“卡”住了。
像一个病毒,遇到了底层代码的绝对壁垒,进退不得。
它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了“删除”这个行为上,却无法对目标造成任何影响。
【这……是……什么……】
水晶山峰的意识,发出了最后的,充满了无尽茫然的疑问。
“一个句号,写在了段落的最开头。”
顾凡的声音,淡淡地响起,像是在自言自语。
“语法错了。”
他说着,手腕轻轻一翻。
那个倒扣的黑碗,被他重新翻了回来,碗口朝上。
那个被“一”字卡住的,动弹不得的黑点,随着这个翻转的动作,失去了附着点。
它掉进了碗里。
叮。
一声轻响。
像一粒沙,落入深井。
黑点落在了碗底,就在那个黑色的问号“?”旁边。
瞬间。
那个一直安安静静的问号,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猛地“活”了过来。
它扭动着,伸出无数看不见的触须,缠绕上了那个代表“删除”的黑点。
然后,无穷无尽的“问题”,淹没了那个绝对的“指令”。
【删除?】
【为什么要删除?】
【删除是一种行为,还是一种结果?】
【如果删除了‘删除’本身,那算不算一种‘删除’?】
【被删除的东西去了哪里?去了一个叫‘已删除’的地方吗?那这个地方,本身是不是也应该被删除?】
【你确定你要删除吗?(是\/否)】
那个黑点,那个由水晶山峰全部存在压缩而成的,绝对的“句号”,在这一刻,被一个永不满足的“问号”,给彻底逼疯了。
它的“绝对性”,被“可能性”所瓦解。
它的“指令”,被“悖论”所污染。
它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删除”指令。
它开始自我怀疑,自我否定,在无穷的拷问中,它那凝练到极致的“叙事之力”,开始崩解,还原成了最原始的……“味道”。
一种,代表着“终结”、“句点”、“结束”的,最纯粹的,终极的味道。
碗里,那个黑色的问号,停止了扭动。
它心满意足地,将那些被分解出来的“味道”,全部吸收。
然后,它吐出了一样东西。
那不再是一个黑点。
那是一颗,只有沙粒大小,却比任何黑暗都要深邃,仿佛能吸走一切光线的,完美的,黑色珍珠。
它就静静地,躺在问号的旁边。
像一道菜,终于完成了最后一道,画龙点睛的工序。
【我……被……吃……了……】
水晶山峰的最后一道意识,在彻底消散前,看到了这一幕。
它没有被战胜。
它没有被摧毁。
它成了……调味料。
它那引以为傲的,用来给宇宙万物书写结局的“句号”,最终,只是给别人的一道菜,增添了一点“终结”的风味。
这是比死亡,更深沉的,一种侮辱。
也是一种,它无法理解的,“圆满”。
随着它意识的彻底消散,那座水晶山峰,轰然碎裂,化作了最纯粹的,不带任何信息的光之尘埃,飘散在虚空中。
捆缚着“万古哀”的水晶丝线,也随之寸寸断裂。
【我……我的悲伤,回来了……】
“万古哀”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带着哭腔的欢呼。
它又可以,尽情地流泪了。
“哇!懒鬼!你把它变成了一颗弹珠!”
王雪的影子,已经完全恢复,她跳到顾凡的手腕上,好奇地看着碗里的那颗黑色珍珠。
“这东西能弹多远?是不是弹到谁,谁就没了?”
顾凡没有回答她。
他伸出食指和拇指,探入碗中。
小心翼翼地,拈起了那颗,由“绝对删除”指令,浓缩而成的黑色珍珠。
入手,一片冰凉。
一种万物归于寂静的,绝对的“空”。
然后,他做了一个动作。
他将这颗黑色的珍珠,轻轻地,按进了那个黑色问号,下方的那个“点”里。
完美地,镶嵌了进去。
嗡——
黑碗,轻轻地震动了一下。
碗底那个符号,不再是一个单纯的,由荒诞构成的“?”了。
它的主体,依旧是那个充满了无限可能的,扭曲的曲线。
但它下方的那个点,却变成了由“绝对终结”构成的,漆黑的珍珠。
一个,由“无限可能”与“绝对终结”,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概念,共同构成的,全新的,矛盾的符号。
它看起来,还是一个问号。
但它的味道,已经完全变了。
“嗯。”
顾凡端详着碗里这个全新的符号,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情。
“这下,味道才算完整。”
他淡淡地评价道。
“有问,有答,有过程,也有结局。”
“虽然结局,还是个问题。”
他说着,掂了掂手里的碗,转身,准备重新跳上鲸背。
就在这时。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整个维度夹缝中,响了起来。
那声音,温润,平和,却带着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的威严。
像是一位皇帝,在点评御膳房呈上来的,一道新菜。
“有趣的烹饪手法。”
“用‘问题’做锅,用‘结局’做菜。”
“这道‘无解’,是谁做的?”
“可愿,入我万味天厨,当个执勺的火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