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塑工坊里回荡着刮刀与石膏摩擦的沙沙声,单调而持续。秦飒正在修整一件翻模后的小型石膏原型,眼神专注,动作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手中的刮刀似乎不够锋利了,在处理一个内凹的转折面时,几次都无法达到她想要的清晰利落的效果。
她停下动作,拿起那把旧刮刀,对着光线看了看微微卷刃的刀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种工具的微小损耗,平时或许不会在意,但在追求极致细节的收尾阶段,却显得格外碍事。她将钝刀随手放在一旁,在一堆工具里翻找备用的。一种细微的、因工具不称手而带来的烦躁感,像水底的暗流,在她平静的外表下悄然涌动。她不喜欢这种失控感,哪怕是源于一把小小的刮刀。
而在墨韵楼古籍修复室旁边的研究室里,氛围则截然不同。胡璃和乔雀正对着一幅新送来的、严重脆化的明代碑拓进行抢救性的资料记录和初步分析。拓片本身墨色沉郁,但纸张因年代久远和保存不当,边缘碎裂,字口多处模糊。
乔雀戴着白色棉质手套,用柔软的羊毛排刷,极其小心地清扫着拓片表面的浮尘。胡璃则在旁边调整数码相机的微距镜头,准备拍摄高清细节。
“此处泐损严重,字形仅存大概,”乔雀用镊子虚点着拓片右下角一片模糊的区域,“需结合同类碑刻的已知字形与上下文意进行推断。”
胡璃调整着光圈,轻声回应:“看这残存的笔势,与万历年间那位以险峻着称的刻工风格颇有相似。或许可以从他存世的其他作品里寻找佐证线索。”
她们的协作安静而高效。一个负责物理层面的谨慎处理,一个负责影像记录与文献比对。围绕着这片承载着历史重量的脆弱纸张,两人的专业领域自然交融,形成了一个临时的、紧密的学术共同体。修复室的灯光柔和地洒在她们身上,将这份专注渲染得如同某种仪式。
设计工坊里,凌鸢的“多材质生态系统”实验迎来了新的挑战。她发现,作为“转换器”的硅胶膜,在连接极度坚硬的花岗岩碎片与极其柔软的弹性纤维时,出现了问题。硅胶膜本身的弹性不足以缓冲两者之间巨大的物理特性差异,在模拟应力测试中,连接处出现了明显的变形甚至撕裂风险。
“转换器本身也需要有足够的‘强度’去应对两端的差异,”凌鸢对着失败的测试样本,若有所思地对旁边的沈清冰说,“或者说,它需要有不同的‘密度’?在与坚硬端连接时更致密,与柔软端连接时更松弛?”
沈清冰拿起那片变形的硅胶膜,仔细看了看撕裂的边缘:“单一介质应对复杂差异,有其极限。或许可以考虑‘梯度材料’的概念,或者引入一个更复杂的、多层级的转换结构。”
凌鸢眼睛一亮:“就像榫卯里也有明榫、暗榫、半榫的不同用法,应对不同的结构和受力情况?”
“嗯。”沈清冰点头,“边界本身,也可以是复合的、有层次的。”
她们对“边界”与“转换”的理解,在解决实际问题的过程中,正变得越来越精细,越来越深入。界限不再是简单的一条线,而是需要根据两端特性和交互需求,进行精心设计和计算的动态结构。
傍晚,兰蕙斋。
石研将冲洗好的照片收入活页夹。这次,她没有再拍摄工坊或工具,而是拍了一系列空镜——雨后积水的洼地倒映着天空和树枝,图书馆走廊尽头光影分割的墙面,五味轩收摊后整齐摞起的空椅子。这些画面冷静、疏离,带着一种试图从过于集中的观察中抽离出来的刻意。
然而,当她翻到活页夹最后,看到之前那张意外造就水墨晕染效果的秦飒剪影照片时,整理的动作还是慢了下来。那张照片打破了绝对清晰的控制感,却意外地捕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氛围。她看着那片模糊的光影,久久没有合上活页夹。
钝刀带来的细微烦躁,拓片修复中的紧密协作,转换器材料的层级探索,以及观察者从焦点抽离后又无法彻底割舍的回望……所有这些,都像是在描绘同一种状态:关系的构建与维护,从来不是一蹴而就,它充满了细微的调整、工具的磨合、界限的重新定义,以及那些在靠近与疏离之间的、持续不断的、微妙的动态平衡。
夜色渐深,清墨大学再次沉入宁静。而关于如何与工具、与历史、与材质、与他人共处的实践与思考,仍在每一个亮着灯的窗口内,静默地继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