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学专业的课堂,设在图书馆地下一间恒温恒湿的特藏室里。空气中永远漂浮着防虫药草的淡香,与古籍特有的、混合着纸张、油墨和时光的味道。我的导师是位沉默寡言的版本学家,第一堂课,他没有宣讲宏大的学科意义,只是给每人发了一页薄薄的、边缘有些残破的宋刻残叶。
“看,”他用指尖虚点着纸面,声音低沉,“看这刀法,这墨色,感受这纸张的质地。每一页故纸,都在诉说它的身世。”
我们学习的不是抽象的理论,而是近乎苛刻的基本功。辨别不同时代的字体风格,熟悉各类纸张的帘纹与纤维,记忆众多藏书楼与刻书家的印章。同学们私下抱怨这门学问太过枯燥琐碎,像在时间的尘埃里做考古挖掘。我却甘之如饴。
我尤其沉迷于辨认那些钤在书页上的藏书印。一方朱红的印记,往往串联起几代人的递藏故事。有一部明代的《诗经》,扉页上依次盖着“澹生堂祁氏藏”、“绣谷亭续藏”、“振绮堂汪氏”,最后是公立图书馆的收藏章。我仿佛能看到,这本书如何从明代某位雅士的书斋,流转至清代另一位藏家的案头,历经战火与动荡,最终安然栖身于此,将数百年前的吟咏传承至今。每一次小心翼翼的翻动,都像是一次跨越时空的无声对话。
修复实践课是我的最爱。在修复工作台上,我们需要面对各种“伤病”:虫蛀、霉斑、水渍、焦脆、撕裂。导师要求我们,修复之前,必须先“诊断”——分析破损的原因,了解纸张的“体质”,才能“对症下药”。调配补纸的浆糊需用特制的白芨水,浓度要恰到好处,既要保证粘性,又不能留下酸败的隐患。修补时,下笔(这里指修复用的毛笔或工具)要稳,心要静,呼吸都要放轻,仿佛怕惊扰了书页沉睡的梦。
有一次,我负责修复一册清人手札,其中一页被水渍晕染,字迹漫漶。我用柔软的毛笔蘸着清水,一点点地将粘连的纸页分离开,再用吸墨纸小心吸去多余水分。当那些被水汽模糊的墨迹重新显露出清秀的笔锋时,我几乎能想象到那位不知名的古人,在灯下伏案书写时专注的神情。修复完成那一刻,心中涌起的成就感,难以言喻。
我也开始学着在故纸堆里发现问题,寻找那些被主流史书忽略的细节。在一部地方志的食货卷里,我注意到关于某种药材价格的微小波动,结合同时期的气候记录,隐约推测出当时可能发生过一场未被明确记载的疫病。虽然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发现,却让我真切地感受到,这些沉默的故纸,确实封存着历史的呼吸与脉搏。
当同学们开始为考研或求职焦虑时,我依然每天早早来到特藏室,在灯下与那些千百年前的灵魂默默相对。我知道,我的世界或许在旁人看来方寸狭小,但在这里,每一页翻动的声响,都是与永恒进行的短暂交谈。这沉吟的故纸,便是我安放身心的广袤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