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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门口。

风停了。

云压得极低,像是一整块灰白色的石板,盖在安和镇的上空。

祠堂门前的石阶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灰。

木牌立在门口,半插在土里。

“命铺”两个字,被人用刀刻得很深,刻痕边缘,有新有旧。

旧的那一半,像是很多年前留下的。

新的那一半,像是昨晚才被人补刻上去的。

林默站在门槛前。

一脚在门里,一脚在门外。

他的手,按在那块木牌上。

指节发白。

身后,是祠堂的阴影。

身前,是被灰白色天光压着的安和镇。

再往前一点,是青鸾峰弟子布下的阵。

再往后一点,是挂在祠堂墙上的命图。

命图上,密密麻麻的线,此刻像被什么看不见的手拨动,一圈一圈地往外荡。

荡得很慢。

却带着一种,从命里往外拽的力道。

“差不多了。”

识海里,那只猫伸了个懒腰。

“再拖下去,就不好玩了。”

“你要是现在想跑——”

它懒洋洋地舔了舔叶子,“还来得及。”

“往安和镇外跑。”

“往山里跑。”

“往命铺那边跑。”

“往任何一个,命线回潮第三波暂时够不着的地方跑。”

“你跑了,安和镇会倒霉一点。”

“青鸾峰那几个小崽子会倒霉一点。”

“你师父会头疼一点。”

“我会烦一点。”

“但你——”

它顿了顿,“至少还能多活几年。”

“几年之后,命线回潮再追上来,那就是几年之后的事了。”

“你可以再跑。”

“再跑不掉,再死。”

“那时候,你还可以说一句:‘命该如此。’”

“多体面。”

林默没有说话。

他只是低头,看了一眼脚边的木牌。

木牌上,除了“命铺”两个字,还有一道很浅的刻痕。

那是他昨晚,用小刀,一点一点刻上去的。

刻的是一个很小的“欠”字。

刻得很轻。

轻到,稍微离远一点,就看不清。

“命铺不在了。”

他在心里道。

“命铺主人不在了。”

“欠还在。”

“命还在。”

“我还在。”

“你也在。”

“安和镇的人,也在。”

那猫“啧”了一声。

“你这是在给自己找理由。”

“你要是真不想挡,你现在转身就走。”

“没人拦你。”

“我不会拦你。”

“你师父不会拦你。”

“青鸾峰那几个小崽子,也拦不住你。”

“安和镇的人——”

它笑了一下,“他们连怎么拦你都不知道。”

“他们只会在你走了之后,站在门口,骂你一句‘白眼狼’。”

“然后,自己认命。”

“命线回潮第三波下来,能活几个算几个。”

“你要是运气好,还能在别的镇上,再开一家命铺。”

“再写几笔命。”

“再欠几笔。”

“再跑一次。”

“多划算。”

林默还是没有说话。

他缓缓抬起手,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木牌上那个“欠”字。

指尖有一点凉。

像是摸到了一块,埋在土里的旧骨头。

“我以前,总觉得命是别人写的。”

他在心里道。

“命铺主人写。”

“命线写。”

“别人欠的命,写在我身上。”

“我欠的命,写在别人身上。”

“我只是,站在命铺里,把这些写下来。”

“我不负责。”

“我只是个记账的。”

“命该如此,我就照写。”

“命不该如此,我也照写。”

“我不欠谁。”

“我只是在还债。”

“现在想想——”

他顿了顿。

“好像,也不全是。”

那猫眯了眯眼。

“哦?”

“你终于想明白了一点?”

“你说说,你哪一点想明白了?”

林默没有急着回答。

他抬头,看向祠堂里。

祠堂里,命图挂在墙上。

命图中央的那个结,已经不再是轻轻一颤。

它在抖。

抖得很有节奏。

像是,有人在命里,一点一点,往外拽线。

每拽一下,结就紧一分。

再拽一下,结又紧一分。

“我以前,总觉得,我只是在写别人的命。”

他在心里继续道。

“后来,我发现,我写的,也是我自己的命。”

“我写出去的每一笔,都是在给自己的命上,多打一个结。”

“我以为,我只是在帮别人扛。”

“后来才知道,我也是在帮自己挖坑。”

“我以为,我只是在还债。”

“后来才知道,我也在欠。”

“欠得比谁都多。”

“欠命铺主人。”

“欠安和镇的人。”

“欠命线。”

“欠你。”

“欠我自己。”

那猫打了个哈欠。

“你现在说这些,是想感动谁?”

“感动我?”

“我不吃这一套。”

“感动你自己?”

“你要是真能被自己感动,你昨晚就不会在这里刻这个‘欠’字。”

“你会直接转身走。”

“你现在站在这里,是因为你知道——”

它慢慢收起了笑意。

“你跑不掉。”

“命线回潮第三波,不只是冲着安和镇来的。”

“也是冲着你来的。”

“你欠的命,太多了。”

“你写出去的那一笔,太重了。”

“你命里的霉运之芽,长太大了。”

“你现在跑,只是把这一波,往后拖一拖。”

“拖到你以为安全的时候,再一次性压下来。”

“那时候,不只是安和镇。”

“你跑到哪里,哪里就要跟着倒霉。”

“你要是真狠得下心,你可以跑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自己一个人,被命线回潮勒死。”

“那也算是一种担当。”

“可惜——”

它笑了笑,“你不是那种人。”

“你舍不得死。”

“你也舍不得,让别人替你死。”

“所以,你现在,只能站在这里。”

“一边骂命线,一边骂命铺,一边骂你自己。”

“然后,认命。”

“多矛盾。”

林默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抬起头,看向压得极低的云层。

云层的颜色,很怪。

不是黑。

不是白。

是一种,被反复揉皱之后,灰得发腻的颜色。

“你说得对。”

他在心里道。

“我确实矛盾。”

“我确实想过跑。”

“我确实想过,把这一波,往后拖一拖。”

“拖到我以为,我能扛得住的时候,再扛。”

“拖到,我以为,别人不用跟着我一起扛的时候,再扛。”

“可是——”

他顿了顿。

“我昨天晚上,在安和镇走了一圈。”

“我看见有人,站在门口,拿着扫帚,却不敢扫。”

“因为扫帚一动,命线就会动。”

“我看见有人,站在井边,桶吊在半空,不敢往上提。”

“因为桶一提,命线就会勒得更紧。”

“我看见有人,抱着孩子,孩子在哭,他不敢哄。”

“因为他一开口,命线就会顺着他的声音,勒到孩子身上。”

“我看见有人,扶着老人,老人的脚,在门槛上,迈不出去。”

“因为他一迈出去,命线就会从门槛上,勒断他的腿。”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命线回潮。”

“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命图。”

“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欠命。”

“他们只知道——”

“命不好。”

“命该如此。”

“他们只会在命不好的时候,骂一句‘命真贱’。”

“然后,继续过。”

“继续欠。”

“继续被勒。”

“我以前,也是这样。”

“我现在,不想再这样了。”

那猫安静了一会儿。

“所以呢?”

它问。

“你现在,是想替他们骂一句命?”

“还是想替他们,把命线回潮第三波,挡下来?”

“你要是想骂,你可以骂得很难听。”

“你要是想挡——”

它舔了舔爪子,“那就别光说不练。”

“你站在这里,脚踩在门槛上,手按在木牌上。”

“你说你不想再这样了。”

“那你就做点,跟以前不一样的事。”

“你可以现在,就把木牌拔起来,往祠堂里一扔。”

“然后,转身走。”

“这是一种不一样。”

“你也可以现在,把脚从门槛上,往前挪半寸。”

“整个人,站到命线回潮第三波最先扫到的地方。”

“这是另一种不一样。”

“你选一个。”

林默沉默了很久。

久到,祠堂里的命图,又抖了一下。

久到,祠堂外,青鸾峰弟子布下的阵,开始发出很细的嗡鸣声。

久到,安和镇的方向,传来几声极轻的咳嗽。

他缓缓抬起脚。

把踩在门槛上的那只脚,往前挪了半寸。

没有回头。

没有停顿。

没有再看那猫一眼。

“我选第二个。”

他在心里道。

“我不跑。”

“我不拖。”

“我不躲。”

“命线回潮第三波,要下来,就从这里下来。”

“要勒,就先勒我。”

“要卷,就先卷我。”

“要折,就先折我。”

“安和镇的人,欠的命,我帮他们记着。”

“我欠的命,我自己还。”

“你要吃霉运,就从我身上吃。”

“你要多吃一点,就帮我多挡一点。”

“我们两个,一起欠。”

“一起还。”

“一起撑。”

“撑不过去,一起死。”

“撑过去——”

他顿了顿,“你以后,少抓我几爪子。”

那猫愣了一下。

随即笑了。

笑得很轻。

“行。”

“你要是真能撑过去。”

“我以后,少抓你几爪子。”

“但有一点——”

它慢悠悠地补了一句。

“你要是撑到一半,想跪了。”

“想求饶了。”

“想把命交出去了。”

“我就多抓你一百爪子。”

“抓得你下辈子,一看到命线,就想躲。”

“抓得你,再也不敢说什么‘我命,我自己,看着办’。”

“抓得你——”

它顿了顿,“连你自己,都不好意思再提今天这一茬。”

林默在心里,轻轻“嗯”了一声。

他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把另一只脚,也慢慢挪到了门槛上。

让自己,整个人,完全站在门里和门外的那条线上。

不再偏门里。

不再偏门外。

就站在那条线的正中央。

“命线回潮第三波。”

他在心里道。

“你要是有本事,就把这一波,全砸在我身上。”

“你要是砸不动,就别去砸安和镇的人。”

“他们欠的命,没我多。”

“他们写的命,没我重。”

“他们命里的霉运之芽,没我长。”

“你要算账,就先跟我算。”

“你要回潮,就先回我身上。”

“你要记仇——”

他的手指,在木牌上轻轻一按。

“就先记我一个。”

识海里,那猫甩了甩尾巴。

“口气不小。”

“你以为命线是你家开的?”

“你说让它先勒你,它就先勒你?”

“你说让它别去勒安和镇的人,它就听?”

“你以为你是谁?”

“命铺主人?”

“命线?”

“还是——”

它眯了眯眼,“你以为,你是命?”

林默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眼里的那一点犹豫,已经不见了。

只剩下一种,很安静的倔强。

“我不是命。”

他在心里道。

“我也不是命铺主人。”

“我也不是命线。”

“我就是我。”

“一个欠了很多命的人。”

“一个写过几笔命的人。”

“一个,命里长了霉运之芽的人。”

“一个,命里住着一只猫的人。”

“我能做的,不多。”

“我能做的,就是站在这里。”

“不跑。”

“不跪。”

“不求饶。”

“不把命交出去。”

“我能做的,就是在命线回潮第三波下来的时候,把那句,我以前只敢在心里小声说的话——”

“大声喊出来。”

“喊到命线听见。”

“喊到命听见。”

“喊到命铺听见。”

“喊到安和镇的人听见。”

“喊到你听见。”

“喊到——”

他深吸了一口气。

“喊到我自己听见。”

“‘我命,我自己,看着办。’”

祠堂里。

命图中央的结,突然抖了一下。

抖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明显。

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命里,用力拽了一把。

嗡——

一声极轻的震响,从命图里传出来。

不是耳朵能听见的声音。

是命能听见的声音。

是命线能听见的声音。

是命铺能听见的声音。

是安和镇每一个人,能在心里听见的声音。

“来了。”

祠堂内,师父低声道。

他手里的木杖,轻轻点在地上。

一下。

再一下。

节奏不快。

却像是,在敲一根,从祠堂,一直延伸到安和镇外的线。

“第一勒。”

“试探。”

“你们在外圈,先挡。”

“能挡多少,挡多少。”

“挡不住的——”

他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

“就看他的了。”

祠堂前院。

青鸾峰的弟子们,已经各就各位。

有人站在墙角,手里握着长剑,剑尖斜指地面。

有人盘膝而坐,身前摆着罗盘、符箓,手指飞快地在符纸上划过。

有人站在屋檐下,抬头看着压得极低的云层,目光紧绷。

“起势了。”

有人低声道。

“命线开始动了。”

“第一圈,是外围的余波。”

“我们先挡。”

“挡不住,就轮到里面的。”

没人接话。

但每个人都知道,他说的“里面的”是谁。

安和镇。

天,已经亮了。

但那亮,不是晴天的那种透亮。

而是一种,被云层过滤过的灰白。

像一层,薄薄的旧布,罩在整个镇子的上空。

街上,已经没有刚才那种安静的走动。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有人站在门口,手里还握着扫帚。

有人站在井边,桶吊在半空。

有人抱着孩子,孩子的手还抓着他的衣角。

有人扶着老人,老人的脚,还停在门槛上。

他们都抬起头。

看向同一个方向。

祠堂。

“要开始了。”

有人低声道。

“命线回潮第三波。”

“那孩子,要开始挡了。”

“我们呢?”

有人问。

“我们能做什么?”

那个扶着老人的男人,缓缓握紧了手里的拐杖。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老人道。

“我们不会画符。”

“不会布阵。”

“不会掐诀。”

“我们只会种地、喂鸡、赶集、讨生活。”

“命线回潮这种事,我们插不上手。”

“但——”

他顿了顿,“我们可以站着。”

“我们可以不跪。”

“我们可以不求饶。”

“我们可以,在他喊的时候,跟着喊。”

“喊给自己听。”

“喊给命听。”

“喊给命线回潮听。”

“喊给命铺听。”

“喊给那个年轻人听。”

“让他知道——”

老人缓缓直了直腰,“他不是一个人。”

“他挡的,不只是他自己的命。”

“还有我们的。”

“我们,也得站着。”

“哪怕,站不住。”

祠堂门口。

空气,已经沉得像一块石头。

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压在安和镇每一个人的胸口。

压在命图上。

压在命线里。

压在林默的肩膀上。

苏清瑶站在他旁边。

她的手,握着那根旧木棍。

指节因为用力,已经发白。

她没有看天上。

也没有看祠堂里。

她只是看着林默。

看着他站在门槛上。

看着他一脚在门里,一脚在门外。

看着他,手按在那块木牌上。

“记住。”

她低声道。

“命线第一次勒过来的时候,你会觉得疼。”

“很疼。”

“比你以前挨过的所有打,都疼。”

“比你欠的所有命,都重。”

“你会想跪。”

“你会想求饶。”

“你会想,把命交出去,让命线随便勒。”

“你会想,干脆一死了之。”

“但你不能。”

“你要是跪了,命线就知道,你心里有缝。”

“你要是求饶,命线就知道,你怕。”

“你要是把命交出去,命线就知道,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它会顺着你心里的缝,一路勒进来。”

“勒你。”

“勒安和镇的人。”

“勒命铺。”

“勒命铺主人留下的东西。”

“勒到最后,什么都不剩。”

“所以——”

她看着他,一字一顿,“你不能跪。”

“你不能求饶。”

“你不能把命交出去。”

“你要站着。”

“你要疼着。”

“你要在最疼的时候,把那句,喊出来。”

“喊到命线听见。”

“喊到命听见。”

“喊到命铺听见。”

“喊到安和镇的人听见。”

“喊到你命里的那只猫听见。”

“喊到——”

她深吸了一口气,“喊到你自己听见。”

“‘我命,我自己,看着办。’”

林默没有说话。

他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缓缓抬起手。

把按在木牌上的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一点。

“命线回潮第三波。”

他在心里道。

“你要来,就来吧。”

“你要勒,就先勒我。”

“你要卷,就先卷我。”

“你要折,就先折我。”

“你要回潮,就先回我身上。”

“命铺的债,我还。”

“安和镇的命,我挡。”

“我自己的命,我认。”

“我命里的霉运之芽,我带。”

“我写的那一笔,我扛。”

“你要是敢从别人身上先下手——”

他在心里,狠狠补了一句。

“我就把你这一波,全拽到我身上来。”

识海里,那猫“啧”了一声。

“够狠。”

“我喜欢。”

“你要是真能把这一波全拽到你身上来——”

它舔了舔叶子,“我就能多吃一点。”

“我多吃一点,你就能少疼一点。”

“你少疼一点,就能多撑一会儿。”

“你多撑一会儿,我就能再多吃一点。”

“我们两个,就这么互相拖着。”

“拖到命线回潮第三波过去。”

“拖到你下辈子。”

“拖到你自己都不好意思再欠。”

“拖到——”

它顿了顿,“拖到你哪天真的敢说一句:‘我命,我自己,看着办,谁也别替我做主。’”

“到那时候,我就考虑,少抓你几爪子。”

林默在心里,轻轻笑了一下。

笑意很淡。

淡到,连他自己都几乎察觉不到。

“好。”

他道。

“那你,准备好吃了吗?”

“命线回潮第三波的霉运,味道应该不错。”

“你要是吃得慢,我就先替你扛着。”

“你要是吃得快,就多帮我挡一点。”

“我们两个,就这么互相欠着。”

“欠到命线回潮第三波过去。”

“欠到我下辈子。”

“欠到我自己都不好意思再欠。”

“欠到——”

他深吸了一口气。

“欠到我自己,都活明白了。”

命图中央的结。

猛地一紧。

像有人,从命里,用力拽了一把。

嗡——

第一声震响。

祠堂外,青鸾峰弟子布下的阵,同时亮起了一层淡淡的光。

光很薄。

薄得,像是一张纸。

但那是他们,能拿出来的,最厚的一张纸了。

“来了。”

有人低声道。

“第一勒。”

“试探。”

“我们先挡。”

命线,开始动了。

从命图中央的那个结开始,一圈一圈,往外荡。

荡过祠堂。

荡过门槛。

荡向安和镇。

荡向每一个,欠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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