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第一场雨下了整整三天,把青石镇泡得发潮。我裹紧洗得发白的夹克,蹲在镇口老槐树下,盯着远处雨幕里缓缓挪动的灵车。那是我第一天替老王头当抬棺人,他前晚喝多了摔进粪坑,高烧不退,只能把这活儿临时甩给我。
“记着,”老王头在电话里咳得喘不上气,“灵车过青石桥时别抬头,听见啥都别回头,尤其是哀乐变调的时候。”我当时只当他老糊涂了,青石镇就这么大,谁家办丧事不是那首《葬礼进行曲》翻来覆去地放,能变调出花来?
灵车是辆漆皮剥落的黑色面包车,车斗里架着口薄皮棺材,棺材上蒙着块褪色的蓝布,被雨水打得沉甸甸的。开车的是个穿黑雨衣的男人,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巴,见我过来,也不说话,只朝车斗边的位置抬了抬下巴。我踩着泥泞爬上去,刚坐稳,车就发动了,引擎发出“突突”的闷响,像是喘不上气的病人。
哀乐是从车斗前端的老式录音机里飘出来的,音质沙哑,混着雨声,显得格外凄凉。我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白杨树,树叶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像是有人在暗处拍掌。同行的还有三个抬棺人,都低着头,闷不吭声,只有雨水顺着他们的帽檐往下滴,在车斗底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这是哪家的丧事?”我忍不住问旁边一个瘦高个,他叫李二,在镇上干抬棺的活儿有些年头了。李二猛地抬头,眼神里满是惊恐,慌忙朝我摆了摆手,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做了个“别说话”的手势。我心里犯嘀咕,不就是问句话吗,至于这么紧张?
灵车晃晃悠悠地开了二十多分钟,前面出现了青石桥的轮廓。那桥是民国时期建的,桥身爬满了青苔,栏杆上的石狮子缺了耳朵,在雨雾里显得阴森森的。就在灵车驶上桥的瞬间,录音机里的哀乐突然顿了一下,接着,原本缓慢沉重的调子骤然拔高,像是被人捏住了喉咙的公鸡,尖锐又刺耳。
我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回头看,突然想起老王头的话,赶紧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旁边的李二身子抖得像筛糠,双手死死抓住棺材边缘,嘴唇哆嗦着,不知道在念叨什么。哀乐还在变调,一会儿像哭嚎,一会儿像狞笑,混杂着雨水敲打棺材的声音,在狭窄的车斗里盘旋,让人头皮发麻。
“咚、咚、咚。”棺材里突然传来三声沉闷的敲击声,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抠棺材板。我吓得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另外两个抬棺人“嗷”地叫了一声,差点从车上跳下去,被李二死死拽住了。
“别、别乱动!”李二的声音带着哭腔,“是、是路惊,过了桥就好了!”我知道“路惊”是镇上的说法,指的是棺材在运输途中遇到邪祟,才会发出声响,但我还是第一次亲耳听到,那声音像是敲在我的心上,每一下都让我浑身发冷。
灵车缓缓驶过青石桥,刚下桥,哀乐突然恢复了正常,棺材里的敲击声也消失了。车斗里的几个人都松了口气,李二瘫坐在车斗底板上,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冷汗,脸色苍白如纸。“你刚才差点回头了吧?”李二看着我,声音还在发颤,“幸好没回头,不然就麻烦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追问,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李二叹了口气,刚想说话,开车的男人突然咳嗽了一声,李二立刻闭上了嘴,只是摇了摇头,示意我别再问。我看着男人挺直的背影,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寒意,总觉得这个男人怪怪的,尤其是他身上的雨衣,好像从来没被雨水打湿过。
灵车继续往前开,雨渐渐小了,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蒙着一块脏布。目的地是镇西的乱葬岗,那里埋着镇上无儿无女的孤魂野鬼,平时很少有人去。车开到乱葬岗入口,停了下来,男人回过头,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眼睛浑浊得像一潭死水,嘴角向上勾起,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抬下来吧。”男人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木头。我们四个抬棺人哆哆嗦嗦地套上绳子,把棺材抬下车。刚落地,我就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腐烂的树叶混着淡淡的香水味,很是刺鼻。乱葬岗里的树木长得歪歪扭扭,树枝光秃秃的,像是干枯的手指,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挖好坑了?”李二问男人。男人点了点头,朝不远处的一个土坑指了指。我们抬着棺材往土坑走去,脚下的泥土又湿又黏,每走一步都很费力。哀乐还在播放,这次却没有变调,只是那沙哑的音质在乱葬岗里回荡,显得格外诡异。
就在我们准备把棺材放进土坑时,录音机里的哀乐突然又变调了,这次变得更加怪异,像是有无数个人在同时唱歌,声音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像是从四面八方涌来。棺材里再次传来敲击声,这次更响了,“咚咚咚”的,像是有人在里面拼命挣扎。
“不好!”李二大叫一声,“快放下棺材!”我们慌忙把棺材放在地上,刚松开手,棺材盖“砰”的一声被顶开了一条缝,一股浓烈的香水味扑面而来,差点把我熏晕过去。我忍不住朝缝里看了一眼,只见里面躺着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女人,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眼睛圆睁着,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吓得大叫一声,转身就想跑,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倒在地。回头一看,只见那个穿黑雨衣的男人正站在我身后,手里拿着一把铁锹,眼神冰冷地看着我。“跑什么?”男人的声音还是那么沙哑,“她只是想出来透透气。”
“你、你到底是谁?”我哆哆嗦嗦地问。男人没有回答,只是朝棺材指了指。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棺材盖缓缓打开,那个穿红裙子的女人坐了起来,头发垂在胸前,遮住了大半张脸。她缓缓抬起头,我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一张年轻漂亮的脸,但皮肤却像死人一样苍白,嘴唇是诡异的鲜红色。
“你还记得我吗?”女人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却让我浑身发冷。我盯着她的脸,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去年的今天,你在青石桥上,是不是撞了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女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你以为她死了,就可以不管不顾地跑掉吗?”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终于想起来了。去年的今天,也是这样一个下雨天,我骑摩托车经过青石桥时,不小心撞了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当时她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害怕承担责任,就骑着摩托车跑了。后来我听说,那个女人被人发现时已经断气了,因为没人知道她的身份,就被埋在了乱葬岗。
“我找了你一年,终于等到今天了。”女人缓缓从棺材里走出来,脚步轻飘飘的,像是没有重量。她走到我面前,伸出手,冰凉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你看,我特意让他们用灵车接你过来,还为你准备了这首变调的哀乐,喜欢吗?”
我吓得浑身僵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旁边的李二和另外两个抬棺人早就吓得瘫在地上,浑身发抖。那个穿黑雨衣的男人突然摘下了帽子,我惊讶地发现,他的脸竟然和老王头一模一样!“你、你是老王头?”我失声叫道。
“没错,是我。”老王头的声音恢复了正常,只是眼神依旧冰冷,“我是她的舅舅,去年她死后,我就一直在找撞她的人。我知道你需要钱,所以特意让你替我来抬棺,就是为了把你带到这里。”
女人笑了起来,笑声尖锐刺耳,和变调的哀乐混在一起,像是一首死亡交响曲。“现在,你该为你做过的事付出代价了。”女人伸出手,指甲突然变得又尖又长,朝我的胸口抓来。我想躲开,却发现身体根本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指甲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天空突然响起一声炸雷,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整个乱葬岗。我看到女人的身体在闪电的照射下变得透明,像是要消失一样。她尖叫一声,后退了几步,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怎么回事?”老王头惊讶地叫道。
“天快亮了,阳气要升起来了。”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没时间了!”老王头脸色一变,拿起铁锹就朝我冲过来。我趁机滚到一边,爬起来就往乱葬岗外跑。身后传来女人和老王头的尖叫声,还有变调的哀乐,像是在追着我跑。
我拼尽全力跑回镇上,回到家后,立刻把门窗都锁上,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直到天亮,我才敢探出头来,窗外的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让我稍微安心了一些。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走青石桥,也再也不敢听哀乐。每当听到类似的音乐,我就会想起那个穿红裙子的女人,想起灵车上变调的哀乐,还有乱葬岗里的恐怖场景。我知道,我欠她一条命,这个罪孽会伴随我一辈子,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
后来,我听说青石镇的灵车再也没有出现过变调的哀乐,老王头也不见了踪影,有人说他和那个女人一起消失在了乱葬岗,也有人说他被阳气灼伤,灰飞烟灭了。但我知道,他们一定还在某个地方等着我,等着我去偿还我欠下的债。
每当入秋下雨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个恐怖的夜晚,想起灵车上跑调的哀乐,那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噩梦。它时刻提醒着我,做人要善良,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否则,总有一天会付出惨痛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