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我被一阵指甲刮擦玻璃的声音惊醒。
窗帘缝隙里渗进的月光在地板上拖出条惨白的光带,那声音就贴着卧室窗户响,一下,又一下,带着种潮湿的黏腻感,像是有人用泡过水的手指在玻璃上慢慢蹭。
我摸索着按亮手机,屏幕光刺得眼睛发疼。身旁的妻子林晚还在睡,呼吸均匀得像台老旧的呼吸机。结婚五年,她的睡眠一直很好,好到有时我怀疑她是不是装的——尤其是在我第N次抱怨家里那只叫“影子”的边牧不对劲之后。
影子是半年前从救助站领养的。第一次见它时,它缩在铁笼最里面,毛上沾着干涸的血渍,右前腿不自然地蜷着。救助站的人说它是被前主人虐待过,打瘸了腿,还被扔进过河里,好不容易才被人捞上来。
林晚一见到它就红了眼,不顾我的反对把它抱回了家。“你看它多可怜,”她用纸巾擦着影子脸上的污垢,“它需要一个家。”
现在想来,那天影子被抱进家门时,尾巴尖轻轻扫过我的手背,冰凉得像条蛇。
刮擦声停了。
我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窗外是三楼的露台,栏杆有一米多高,除非是会飞的东西,否则绝不可能站在窗沿上。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突然暗下去。不是自动锁屏,是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光线,瞬间陷入彻底的黑暗。紧接着,窗帘被一股蛮力猛地拉开——
月光铺天盖地涌进来,照亮了窗玻璃上的东西。
那不是手印,也不是抓痕。是一张脸。
一张被极度拉长的脸,眼睛、鼻子、嘴巴都像被人用手揉过的橡皮泥,歪歪扭扭地挤在玻璃上,嘴角咧开的弧度超过了人类能做到的极限,露出两排细密的尖牙。最诡异的是那双眼睛,黑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冻住了。那张脸就在玻璃外面,离我的脸只有不到三十厘米,我甚至能看见它皮肤下蠕动的青筋,像有虫子在皮下钻。
“老公?”林晚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你怎么了?”
她的声音像根针,刺破了凝固的空气。我猛地转头看她,再转回头时,窗玻璃上的脸消失了,只有一层薄薄的水汽,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没、没事,”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可能是风吹的。”
林晚打了个哈欠,没再追问,翻个身又睡了过去。我盯着窗户,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敢重新闭上眼。
那天之后,家里开始怪事频发。
先是影子。
以前它总是怯生生的,见了我就躲,喂它吃东西都得把碗放在地上,人退开三米远它才敢过来。可从那天起,它变得异常活跃,甚至可以说是……黏人。
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它会悄无声息地走过来,用那只瘸腿的前爪搭在我的膝盖上,爪子尖冰凉,像块冰在皮肤上慢慢融化。我吓得一抖,它就咧开嘴,露出个像是在笑的表情。
边牧是聪明,可聪明到会模仿人的表情吗?
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它开始学人走路。
那天我在厨房倒水,眼角的余光瞥见客厅里有个黑影。影子正用两条后腿站着,前腿微微抬起,像个刚学走路的小孩,一步一步地挪向沙发。它的动作很僵硬,瘸了的右前腿不自然地晃着,毛下面的骨头凸起一块,看得人心里发紧。
“影子!”我大喝一声。
它猛地停下,转过头看我。月光从客厅窗户照进来,刚好落在它脸上。它的眼睛在暗处泛着绿光,嘴角微微上扬,那个表情……像极了我昨天在玻璃上看到的那张脸。
它慢慢低下头,四肢着地,摇着尾巴走到我脚边,用头蹭我的裤腿,温顺得像只普通的狗。
我后背的冷汗浸湿了衬衫。
林晚回来时,我把这事告诉她,她却笑着揉了揉影子的头:“你就是太敏感了,影子聪明,学东西快,网上不还有狗会算数吗?”
“可它学的是走路!”我提高了音量,“用两条腿!”
“那有什么?”林晚弯腰抱起影子,在它脸上亲了一下,“我们影子是天才。”
影子被她抱着,歪着头看我,舌头伸出来舔了舔林晚的脸颊,眼睛却始终没离开我的脸。那眼神里没有狗的天真,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
从那天起,影子的模仿越来越离谱。
它会用爪子打开冰箱门,把里面的牛奶叼出来,放在我常坐的沙发位置前;它会在我看电视时,用遥控器换台,专挑我不喜欢的频道;有一次我半夜起来上厕所,发现它蹲在客厅的镜子前,用两只后腿站着,前爪搭在镜子边缘,一动不动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月光照在镜子上,反射出它扭曲的影子。我站在走廊尽头,看着它的背影,突然觉得那不是一只狗,而是一个披着狗皮的人。
更可怕的是,它开始模仿我。
我习惯在早上喝一杯黑咖啡,它就会把我的咖啡杯叼到地上,用舌头舔里面的残渍;我喜欢在晚上看新闻联播,它就会准时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一动不动;有一次我因为工作上的事烦躁,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它就跟在我后面,迈着和我一模一样的步子,连抬手抓头发的动作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林晚却觉得这很有趣。“你看它多爱你,”她举着手机给影子拍照,“连你的小动作都学会了。”
我看着照片里影子那双冰冷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
真正让我崩溃的,是那个周末。
林晚回了娘家,家里只剩下我和影子。我在书房赶项目报告,突然听到客厅传来“咔哒”一声,像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我心里一紧,林晚明明说要明天才回来。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门口,透过门缝往外看。
客厅里空无一人,只有影子蹲在玄关,嘴里叼着一串钥匙。那是我放在鞋柜上的家门钥匙。它正用爪子笨拙地把钥匙插进锁孔,一下,又一下,动作生涩却执着。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它身上,在地板上投下一个长长的影子。那个影子的形状很奇怪,不像是狗,倒像是一个人,一个踮着脚、佝偻着背的人。
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就在这时,影子突然停下动作,转过头,准确地看向书房门口。
它的嘴角咧开,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然后,它慢慢地、用两条后腿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朝书房走来。它的步伐很稳,再也没有之前的僵硬,就像一个正常人在走路。瘸了的右前腿自然地垂在身侧,看不出来任何异常。
“咚、咚、咚。”
它在用爪子敲门。
和我平时敲门的节奏一模一样。
我吓得浑身发抖,猛地反锁了书房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外面的敲门声还在继续,不急不缓,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耐心。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停了。
我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没有脚步声,没有狗叫声,什么声音都没有。
死寂。
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我不敢出去,就那么坐在地上,直到天色暗下来。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林晚发来的微信:“老公,我明天早上回来,你早点休息呀。”
我颤抖着手回复:“你现在能不能回来?我害怕。”
消息发出去,石沉大海。
又过了半个小时,外面突然传来电视打开的声音。是新闻联播的片头曲。
我猛地抬起头。
影子在看新闻联播。
就像我每天晚上做的那样。
我慢慢站起来,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
影子坐在沙发上,用两条后腿,背挺得笔直。它的面前放着我的咖啡杯,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倒满了水。电视屏幕的光映在它脸上,那双眼睛里闪烁着和人一样的光芒。
它看了一会儿,突然转过头,对着书房门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
就像在对我打招呼。
我再也忍不住,拉开门冲了出去。影子没有动,依旧坐在沙发上,歪着头看我,嘴角挂着那个熟悉的、诡异的笑容。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嘶吼着,抄起旁边的花瓶就朝它砸过去。
花瓶在它脚边碎裂,水和花瓣溅了一地。影子还是没动,只是慢慢地、用一种极其标准的人类姿势,站了起来。
它的体型其实不算小,但站起来的时候,我才发现它比我想象中要高得多,几乎到我的胸口。它的身体在月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那个影子在地板上蠕动,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
“汪。”它叫了一声。
但那声音根本不是狗叫,而是像人捏着嗓子模仿的,尖锐又刺耳。
我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住墙壁。影子朝我走过来,步伐平稳,每一步都踩在地板的缝隙上,和我走路的习惯一模一样。
它走到我面前,停下。
然后,它慢慢地抬起那只瘸了的右前爪,放在我的肩膀上。
爪子很凉,带着一种潮湿的黏腻感,和那天凌晨我在玻璃上感受到的一模一样。
“老公。”
它开口了。
用一种和林晚一模一样的声音。
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我躺在卧室的床上,林晚坐在床边,眼睛红红的。“你终于醒了,”她握住我的手,“医生说你是太累了,出现了幻觉。”
“影子呢?”我猛地坐起来。
“在客厅呢,”林晚指了指外面,“它很担心你。”
我挣扎着下床,走到客厅。影子趴在地上,用两条前腿,看起来和普通的狗没什么两样。见我出来,它摇了摇尾巴,怯生生地往后退了退。
“你看,它还是很怕你,”林晚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你昨天肯定是看错了。”
我看着影子,它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和以前一模一样。难道真的是我出现幻觉了?
“对了,”林晚突然说,“昨天我给你打电话你没接,我担心你,就提前回来了。回来的时候看见你躺在书房门口,吓了我一跳。”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
“大概晚上八点吧,”林晚想了想,“回来的时候看见影子在客厅看电视呢,还挺乖的。”
晚上八点。
新闻联播早就结束了。
我猛地看向影子,它正趴在地上,用舌头舔着自己的爪子。阳光照在它身上,暖洋洋的,看起来那么无害。
可我注意到,它舔的是那只瘸了的右前腿。
而它的舌头,在阳光下泛着一种诡异的、淡淡的青色。
那天下午,我借口去医院复查,偷偷去了那家救助站。接待我的还是上次那个工作人员,听说我要查影子的来历,他翻了翻记录,皱起了眉头。
“哦,你说那只边牧啊,”他挠了挠头,“它的情况有点特殊。”
“怎么特殊?”
“它前主人……是个连环杀手,”工作人员压低了声音,“杀了五个人,都是被他用锤子敲碎了脑袋。后来他自己在家里上吊了,等警察发现的时候,尸体都臭了。”
“那影子……”
“就在他旁边,”工作人员的表情有点不自然,“被铁链拴着,前腿被打断了,奄奄一息。最奇怪的是,那个杀手上吊的地方,正对着一面大镜子,镜子上全是血手印,像是……有人用手抓过。”
我心里咯噔一下。
“对了,”工作人员像是想起了什么,“那个杀手有个习惯,每次杀完人,都会把尸体拖到镜子前,让他们看着自己的脸,直到断气。他说,这样就能把他们的影子留下来。”
我走出救助站,阳光刺眼,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回到家时,林晚正在做饭,影子蹲在厨房门口,用两条后腿。它看着林晚切菜的动作,眼睛一眨不眨。
见我回来,林晚笑着回头:“老公,你回来啦,饭马上就好。”
影子也转过头,对着我,用一种极其标准的人类姿势,咧开嘴,笑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站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前,镜子里的人不是我,而是影子。它用两条后腿站着,穿着我的衣服,脸上带着那个熟悉的笑容。
它慢慢伸出手,穿过镜子,抓住了我的手腕。
它的手很凉,带着潮湿的黏腻感。
“现在,你是我的影子了。”
它用我的声音说。
我猛地睁开眼,天已经亮了。林晚还在睡,呼吸均匀。我轻轻下床,走到客厅。
影子不在。
我心里一紧,四处寻找。最后,在书房的镜子前,我找到了它。
它用两条后腿站着,前爪搭在镜子边缘,一动不动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
而在它的脚下,散落着一地的镜子碎片。
每一片碎片里,都映着一张脸。
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我慢慢后退,撞到了身后的书架。影子转过头,看着我,嘴角咧开,露出那个诡异的笑容。
然后,它慢慢地、用一种极其标准的人类姿势,朝我走过来。
它的右前腿,再也没有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