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透过茜纱窗,落在蘅芜苑冷香浸透的砖地上,斑驳而安静。
薛宝钗坐在临窗的炕上,手中拿着一卷《女论语》,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耳边似乎还萦绕着方才小丫鬟们刻意压低、却又难掩兴奋的议论:
“那曾相公,昨日真真去了林姑娘那儿!”
“说了好一阵子话呢!”
“出来时脸色都不同了……”
“可不是?曾举人那般人才,如今又有了功名,若是求到老太太跟前,只怕……”
那些声音像细密的针,无声无息地刺入她看似平静的心湖,漾开一圈圈难以言喻的涟漪。
他……竟真的去了潇湘馆。
不是她这里。
这个认知,让薛宝钗心里莫名地空了一块,像是原本笃定放在某处、虽不十分在意却知道它在那里的东西,忽然被人拿走了,留下一种怅然若失的空洞感。
她素来理智,深知自己不该有这等情绪。
那曾秦先前纠缠于她,行事鲁莽,惹人非议,如今转向黛玉,于她清誉而言,本是好事。
可……为何心头会这般滞闷?
“姑娘,喝口热茶吧,这茶是才沏的,温正合适。”
莺儿端着一盏枫露茶过来,小心翼翼地看着宝钗的脸色。
她自幼服侍姑娘,如何察觉不到姑娘今日的心不在焉,连平素最爱的书都拿反了。
宝钗接过茶盏,指尖触及温热的瓷壁,才恍然回神,勉强笑了笑:“放着吧,这会儿不想喝。”
莺儿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低声道:“姑娘可是为那曾……曾举人的事烦心?要我说,姑娘大可不必!
他那等人,先前对姑娘那般……如今中了举,转头就又去寻林姑娘,可见是个三心二意、没个定性的!姑娘何等样人,何必为他费神?”
薛宝钗闻言,心头微微一刺,仿佛被说中了隐秘的心事。
她放下书卷,语气依旧维持着平静:“休要胡吣。他去哪里,与谁说话,与我何干?我岂会为他烦心?只是觉得……世事无常,人心难测罢了。”
话虽如此,那“三心二意”四个字,却像石子投入湖心,沉甸甸地坠着。
她不由得想起曾秦两次“偶遇”她时,那看似诚恳执着、甚至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眼神。
难道那些,竟都是假的?
或者,轻易便可转移的么?
一股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酸涩,悄然蔓延开来。
她竟有些品不出,这究竟是因曾秦的“转向”,还是因自己竟会被这等“轻狂”之人牵动心绪而生的懊恼。
“我出去走走,透透气。”
宝钗站起身,只觉得屋里那股熟悉的冷香此刻闻着也有些憋闷。
莺儿忙道:“我陪姑娘。”
“不必,我只在园子里略走走,你守着屋子便是。”宝钗摆了摆手,独自一人出了蘅芜苑。
秋日的沁芳亭一带,景致最好。
溪水潺潺,岸边残荷敛尽夏日繁华,别有一种疏朗的韵致。几株枫树、银杏点缀其间,叶片已被秋霜染上或红或黄的绚烂颜色,在午后暖阳下,如同泼洒开的浓彩。
宝钗沿着石子漫成的甬路缓缓而行,试图让清冷的秋风吹散心头那点莫名的郁结。
她告诉自己,不该如此。
她是薛宝钗,从小被教导言行端方、喜怒不形于色。
她的前程,是那“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宫廷遴选,即便不成,也当是门当户对、明媒正娶的大家主母。
一个家丁出身、侥幸中举的曾秦,于她而言,本就如云泥之别,先前他的纠缠是麻烦,如今他的转向,更该是解脱。
可……心绪这东西,有时并不完全受理智辖制。
正胡思乱想间,忽见前方溪畔的石桥上,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青衿如旧,负手而立,正望着桥下流淌的秋水,身姿挺拔,侧颜在秋光里显得轮廓分明,带着一种与这园中纨绔子弟截然不同的沉静气度。
不是曾秦又是谁?
薛宝钗脚步猛地一顿,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下意识就想转身避开。
然而,曾秦似乎听到了脚步声,已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宝钗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随即化为温和有礼的笑意,远远地便拱手一揖:“宝姑娘。”
避无可避。
薛宝钗只得按下心头那瞬间涌起的、复杂难言的悸动,维持着惯常的端庄,缓步上前,还了半礼:“曾举人。”
声音出口,才觉比平日更清淡三分,仿佛欲盖弥彰。
“秋光正好,姑娘也来散步?”
曾秦的语气自然随意,如同偶遇寻常友人,听不出半分那日被严词拒绝、或是昨日刚去探访过另一位姑娘的尴尬或不自然。
他这般坦然,反倒让宝钗有些无所适从。
她预想中的种种可能——愧疚的解释、再次的试探、甚至轻浮的言语——竟一样也未出现。
“屋里闷得慌,出来走走。”
宝钗垂下眼睫,目光落在桥栏上雕刻的缠枝莲纹路,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冰冷的石面。
“是啊,秋高气爽,正是舒散筋骨的好时节。”
曾秦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岸边的枫树,自然而然地引开了话题,“姑娘瞧那株枫树,经霜之后,红得愈发纯粹透彻,倒比春日繁花更有一番风骨。”
他的谈吐从容不迫,引用的虽是寻常景物,却自有见解,毫无附庸风雅之嫌。
宝钗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枫叶如火如荼,在碧空下燃烧着生命的最后绚烂,确实动人心魄。
她轻声应和:“‘霜叶红于二月花’,古人诚不我欺。”
“杜牧之诗,旷达洒脱,确非常人所能及。”
曾秦接口道,随即又与宝钗探讨了几句诗词,所言皆切中肯綮,既不卖弄,也不浅薄。
宝钗渐渐被他带入谈话的节奏,心中的尴尬和戒备不知不觉淡去些许。
她发现,抛开先前那些“不愉快”的印象,此刻的曾秦,言谈举止,竟处处透着一种令人舒适的修养和见识。
这与她印象中那个“痴缠”、“轻狂”的曾秦,判若两人。
难道……他之前那般行事,当真只是……情之所至,难以自控?
而如今中了举,身份不同,便恢复了这般沉稳模样?
这个念头一起,宝钗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她忍不住偷偷抬眼,飞快地觑了他一眼。
见他目光清正,神态从容,并无丝毫逾矩之处,与那日在抄手游廊上那个带着执拗少年气的他,截然不同。
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会提起那日之事吗?
会解释为何去了潇湘馆吗?
若是他再提起那些……那些话,自己该如何应对?
是该再次严词拒绝,以示划清界限?
还是……可以稍稍缓和一些,毕竟他如今已是举人,若他诚心……
等等……
薛宝钗啊薛宝钗,你在想些什么!
她被自己脑中突然冒出的、近乎期待的念头吓了一跳,一股热意“腾”地一下涌上双颊,芙蓉面瞬间染上了胭脂色。
她慌忙低下头,暗骂自己失态,怎可因他几句正经谈吐便乱了方寸?
然而,那红晕却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连耳根都微微发热。
“薛姑娘,”曾秦温和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你脸色似乎有些泛红,可是日头有些晒了?还是身子不适?”
他竟这般直接地问了出来!
薛宝钗只觉得脸上更是烧得厉害,恨不得立时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下意识地用手背冰了冰脸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慌乱:“没……没有。许是走得急了些。我……我该回去了。”
说完,竟是连礼也顾不得周全,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便沿着来路匆匆离去,那平日里最是端庄稳重的步伐,此刻竟有些凌乱。
曾秦站在原地,望着薛宝钗几乎是落荒而逃的窈窕背影,秋风拂起她葱黄绫棉裙的裙角,勾勒出几分难得的仓皇。
他嘴角那抹不易察觉的弧度,终于缓缓扬起。
有些东西,似乎已经不一样了。
那看似坚固的平静湖面,已被投下石子。
而薛宝钗方才那罕见的慌乱与脸红,便是荡开的第一圈,最动人的涟漪。
“看来,”他心中默念,“这位永远冷静自持的宝姑娘,也并非真的……无动于衷。”
秋光正好,映照着他深邃的眼眸,也映照着远处那个匆匆离去、心绪已乱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