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
无边无际的寒冷,像是赤身裸体被抛入了西伯利亚的冰原。然后,是火烧火燎的疼痛,从左肩和胸口蔓延开来,啃噬着意识。
林默在颠簸中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只能隐约看到晃动的、深蓝色的布料,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汗味、机油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冷冽的气息。
他在移动。被人背着。
这个认知让他瞬间绷紧了残余的神经。他想挣扎,但身体软得像一滩烂泥,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喉咙干得冒火,试图发出声音,却只溢出一声破碎的、近乎呜咽的喘息。
背着他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动静,脚步顿了一顿,但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只有一个低沉、略显沙哑,刻意压低了的声音简短地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别动。不想死就撑住。”
是男人。声音很陌生,不属于他记忆中上海站的任何一个人。
是谁?那个在死胡同对面开枪的神秘人?他为什么要救自己?目的何在?
无数疑问在混沌的脑中翻腾,但剧烈的伤痛和极度的虚弱让他无法思考。颠簸感持续着,他能感觉到背着他的人步伐很稳,即使负重他这样一个成年男子,速度也丝毫不慢,显然体力极佳,并且对这片区域异常熟悉,穿街走巷,避开了一切可能的大路和巡查点。
偶尔,透过模糊的视线缝隙,他能看到飞速后退的、低矮破败的屋檐,晾晒的破烂衣物,以及狭窄得几乎仅容一人通过的巷道墙壁。他们依旧在棚户区深处穿梭。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颠簸终于停止了。他听到轻微的、像是推开一扇不常使用的、门轴缺油的木门发出的“吱呀”声。然后,他被背着进入了一个空间。
光线骤然暗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更浓重的灰尘、霉味,还混杂着金属和机油的气息。像是个废弃的仓库或者工坊。
那人将他小心地从背上放下,让他靠坐在一个冰冷的、似乎是金属箱子的物体上。动作算不上温柔,但避开了他左肩的伤口。
林默虚弱地喘息着,努力聚焦视线,打量着周围。
这里像是一个废弃的机械修理铺的后间,面积不大,堆满了各种生锈的零件、报废的机器和杂物,几乎无处下脚。唯一的光源来自高处一扇被木板钉死大半的小气窗,透进来几缕昏沉的天光,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投下道道模糊的光柱。
救他的男人就站在他面前,逆着光,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个高大挺拔的轮廓。他确实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工装,戴着一顶旧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但林默能感觉到,一道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正透过阴影,审视着自己。
“你是谁?”林默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男人没有回答,而是蹲下身,动作利落地打开了一个随身携带的、同样陈旧但看起来颇为结实的帆布包,从里面拿出纱布、剪刀、一小瓶碘伏和一卷干净的绷带。
“处理伤口。”男人言简意赅,声音依旧低沉,“你失血太多,再不止住,神仙难救。”
他没有询问,没有寒暄,直接开始动手。他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林默左肩被血浸透、粘连在伤口上的衣物。冰冷的剪刀尖端偶尔碰到皮肤,引得林默一阵细微的颤抖。
当伤口完全暴露出来时,林默即使视线模糊,也能感觉到男人动作微微停顿了一瞬。
狙击步枪的子弹造成的创伤是可怕的,不是一个规整的弹孔,而是一个狰狞的、撕裂状的窟窿,周围的皮肉翻卷,一片模糊。幸运的是,子弹似乎是贯穿伤,没有留在体内,但显然伤及了骨骼和肌肉。
男人没有说话,开始用碘伏清洗伤口。剧烈的刺痛让林默猛地抽了一口冷气,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额头上瞬间渗出大量冷汗。
“忍着点。”男人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手上的动作却加快了几分,清洗,上药,然后用熟练得令人心惊的手法进行包扎止血,同时对胸口那道原本崩开、同样惨不忍睹的伤口也做了处理。
整个过程中,林默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丢人的惨叫,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他死死盯着男人在昏暗中模糊的动作,试图从中找出一些线索。
这包扎手法…非常专业,甚至可以说精湛,远超普通的地下工作者或者江湖郎中,带着一种军队医疗兵特有的利落和效率。但他穿的又是工装…
处理完伤口,男人又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军用水壶,拧开盖子,递到林默嘴边。
“喝点水。”
林默没有拒绝,就着对方的手,小口地喝了几口。清凉的水滑过灼痛的喉咙,稍微缓解了那令人疯狂的干渴。
“为什么救我?”林默再次问道,目光紧紧锁住对方帽檐下的阴影,“你知道我是谁?”
男人收起水壶,盖好,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气窗下,借着那点微光,似乎在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过了半晌,他才背对着林默,缓缓开口,声音依旧低沉:
“军统上海站,‘水手’。”
林默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果然知道!
“至于为什么救你…”男人慢慢转过身,帽檐下的目光似乎再次落在林默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或许是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不该出现在这个棋盘上的‘意外’。”
不该出现在这个棋盘上的…意外?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林默混沌的脑海!
难道…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隐藏在阴影中的男人,一个荒谬而惊悚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疯狂滋长——
他乡遇故知?不,是错位时空里的…同类?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废弃工坊里,只剩下两人细微的呼吸声,以及那无声却震耳欲聋的猜测,在灰尘弥漫的光柱中碰撞、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