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延的脚步声消失在殿门之外。
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将江陵城的夜色与寒气隔绝在外。
刘备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心中积压了数日的沉郁一扫而空。
他重新走上台阶坐回主位,整个人的身体都松弛了下来。
“文长忠心汉室,深明大义。”
他的感慨中带着欣慰,也带着一种卸下重负的轻松。
“有此忠臣,孤心甚慰啊。”
杯酒释兵权。
这出千百年来上演过无数次的君臣大戏,他本以为会迎来一场惊涛骇浪。
却未曾想会以如此风平浪静,甚至可以说是皆大欢喜的方式落幕。
魏延的反应,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料。
那份发自内心的喜悦与解脱,不似作伪。
这让他这个做君王的心中既感动,又难免生出几分愧疚。
然而,下首的诸葛亮却没有附和。
他依旧安坐,手中那柄白羽扇在烛火下轻轻摇动,。
“陛下。”
“文长是利刃,可斩断金铁。如今虽收入鞘中,但若久置不用不免锈蚀,岂不可惜?”
这番话,轻飘飘的。
却让殿内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再次变得微妙。
刘备刚刚放下的心,又被这几句话轻轻地提了起来。
他原本带着笑意的脸庞恢复了平静,他看着自己这位算无遗策的军师。
“军师的意思是?”
诸葛亮这才缓缓抬起头,他站起身走到了那副舆图之前。
“文长之才,不在治理地方,而在开疆拓土。”
“江东之事,日后有云长坐镇足以。他威望素着,足以弹压江东士族,稳固后方。
“但放眼天下能为陛下独当一面,从北线直接威胁曹贼腹心者……”
他的手指向舆图。
越过了荆州,越过了益州,最终重重地点在了益州的北方门户之上。
“汉中。”
两个字,掷地有声。
刘备的身体微微前倾。
他当然明白汉中的重要性。
那是益州的咽喉,更是未来北伐中原的桥头堡。
“大王登基之后,必将重整朝纲论功行赏。”
“现任汉中太守子龙将军劳苦功高,忠勇冠绝三军,必将被委以宿卫京畿之重任,调往江陵。”
“届时,汉中太守一职,便会空悬。”
诸葛亮转过身面对着刘备,一字一句地说道。
“臣以为,可将此重任再次托付于文长。”
殿内,彻底安静了下来。
刘备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诸葛亮,看着这个自己最信任的军师。
将汉中再度交给魏延?!
现在江东的兵权刚刚收回。
魏延这头猛虎的爪牙,刚刚被自己亲手拔下。
转眼之间,军师却要他把一处比江东更为重要,更为凶险的军事重镇。
再次交到这头猛虎的手中?
刘备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军师这到底是何意?
他的沉默,让殿内的空气变得愈发凝重。
诸葛亮看出了刘备的顾虑。
那份来自帝王的猜忌与犹疑,他看得清清楚楚。
但他没有退缩。
“陛下,用人如治水,堵不如疏。”
诸葛亮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魏文长此人志在疆场,其心如火。强行压制只会使其心生怨怼,郁郁不得志。”
“与其让他这柄利刃在京中蒙尘,不如给他一片更广阔的天地,让他去尽情施展。”
他上前一步,继续剖析。
“将其放在汉中,一则,可使其远离江东、荆州的是非之地。”
“云长与文长皆是性情高傲之人,久处一地难免会产生嫌隙。此举,可保荆襄和睦。”
“二则,汉中乃抗魏第一线,军务繁重战事频发。可使其将全部精力用于对付曹魏,无暇他顾。”
刘备静静地听着。
这两条理由合情合理,也的确是他身为君主需要考虑的问题。
但他心中最大的那块石头,依旧没有落地。
“然,此事最重要的一点。”
诸葛亮加重了些许声调。
他再次转身指向舆图。
“汉中之地,直面关中。长安近在咫尺。”
“文长用兵不按常理,常有惊人之举。但今日看来,此人之智计与胆魄皆是天下无双。”
“若是,其能效仿韩信暗度陈仓,以奇兵一战而定陇右……”
诸葛亮的手指,在舆图上划出了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
“则关中可徐徐图之。届时,陛下便可还于旧都,成高祖之业!”
“高祖之业!”
这四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扎进了刘备的心里。
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这是他奔波半生颠沛流离,始终不变的终极理想!
他想起了当年魏延那石破天惊的奇袭江陵之计。
那一计,不仅救回了他的二弟关羽,保全了荆州基业。
更是让他一举扭转了天下的整个战略格局。
那样的奇功,需要何等的胆魄?
那样的手笔,需要何等的疯狂?
放眼天下,除了魏延还有谁敢想?
又有谁能做到?
刘备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他心中的天平开始剧烈地摇摆。
一边,是帝王对功高权重之臣的本能猜忌与戒备。
另一边是开疆拓土,光复汉家天下的无上荣光与诱惑。
诸葛亮的话还在继续。
“此等奇功非有文长这等胆魄之人,不能为也。”
“陛下,魏延是烈马更是千里马。寻常的草料与马厩,圈养不住他。”
“唯有将整个北方的疆场都作为他的草场,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为陛下驱驰!”
一番话说完,诸葛亮退回原位深深一拜。
“臣,言尽于此。还请陛下决断。”
刘备缓缓站起身,他没有看诸葛亮。
他一步一步地,下台阶,走到了那副巨大的舆图之前。
他看着舆图上的“汉中”,又看了看汉中之北的“长安”。
那里是曹魏的腹心。
那里也是大汉的故土。
自己刚刚才因为魏延的“忠心”而感动,转眼却又因为猜忌而犹豫。
自己到底需要一个什么样的臣子?
是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的庸才?
还是一个桀骜不驯,却能为自己开创不世之功的帅才?
答案,不言而喻。
他刘备戎马一生,求的不就是今天吗?
他决定赌一次。
用汉中这个更大的舞台,去安放这匹他快要无法驾驭的烈马。
他要用魏延这把最锋利的刀,为自己为大汉。
劈开一条通往北方的血路!
良久。
刘备那双曾满是仁德与挣扎的眼眸。
此刻只剩下属于一代枭雄的决断与豪情。
“好。”
“就依军师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