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延的大军入城,并未如众人预想的那般,带来一场浩劫。
恰恰相反,他入主吴郡的第一件事便是开仓放粮。
城中数座官仓的大门被轰然打开,积压的粮食流水般地分发给饥饿已久的百姓。
紧接着,一张张盖着镇北将军大印的告示,被张贴在吴郡的每一个街头巷尾。
告示上的内容简单粗暴,却足以让全城沸腾。
“汉中王有令,吴郡免税三年!”
免税三年!
这四个字,比任何刀剑都更有力量。
百姓们从最开始的难以置信到小声议论,再到最终确认消息属实后的震天欢呼。
绝望与死寂被一扫而空。
整座吴郡城在短短一天之内,便从一座人间炼狱变成了一片欢庆的海洋。
人们高呼着“汉中王仁德”,“魏将军万岁”。
那份发自肺腑的喜悦,足以冲垮任何旧日的忠诚。
另一边,孙权并没有被关入大牢。
他被“护送”回了自己那座熟悉的行宫。
只是,行宫的名字被改了。
如今这里叫做“吴侯府”。
一个听上去无比尊崇,却又充满了讽刺意味的名字。
魏延派人送来了全新的华美衣袍,料子是上等的蜀锦,比孙权自己平日里穿的还要奢靡。
每日的膳食更是山珍海味,极尽丰盛。
数十名貌美的侍女被安排进来,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他的起居。
除了不能踏出府门一步,孙权在这里的待遇比他自己当江东之主时,还要尊贵还要奢靡。
陆逊以及那二十余名最后追随的臣子,也同样被安置在各自的府邸之中。
府内,孙权独自坐在华丽的厅堂中。
他面前的案几上摆放着精致的酒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他却一口也吃不下,他想不通。
按照魏延在江陵城下那睚眦必报的作风,此刻不应该是极尽羞辱之事吗?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被绑在城头,受万民唾骂的准备。
可现在这是什么?
他越想,心中那股不安就越是浓重。
这种被捧在云端,却又不知何时会坠入深渊的感觉。
比任何直接的酷刑都更加折磨人。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一名汉军校尉便带着一队亲兵,恭敬地出现在了“吴侯府”门前。
他没有硬闯只是客气地递上了一份请柬。
“魏将军于吴郡府衙召开军议,商讨三郡安抚事宜,特请吴侯屈尊移步,共商大计。”
孙权捏着那份烫金的请柬,整个人都僵住了。
请我……共商大计?
荒谬!何等的荒谬!
他一个阶下之囚,有什么资格去参与胜利者的军议?
魏文长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然而他没有选择。
在亲兵的“恭请”之下,孙权换上了那身华贵的袍服。
在一众降将复杂的注视下,登上了前往府衙的马车。
府衙大堂,汉军将校与江东降将分列两侧。
汉军将校们一个个昂首挺胸,脸上带着胜利者的自矜。
而那些江东降将,则个个垂头丧气如丧考妣。
当孙权的身影出现在大厅门口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有同情,有怜悯,有幸灾乐祸,也有着纯粹的好奇。
孙权迎着这些目光,只觉得自己的脸皮一阵发烫。
他迈步走入大厅,准备迎接那注定的羞辱。
然而,主位之上的魏延却站了起来。
“吴侯来了。”
他的态度,依旧是那般平静温和。
魏延指了指自己帅位之侧的一个位置,那里赫然摆放着一张铺着锦垫的坐席。
“吴侯一路劳顿,请上座。”
那是一个客席。
一个地位尊崇的客人才能坐的位置。
孙权彻底愣在了当场。
大厅内,所有的江东降将也都惊呆了。
他们原以为孙权会被押进来,像个罪人一样跪在堂下。
谁能想到魏延竟会给予如此礼遇!
这……这是何意?
孙权在那张坐席上坐下,只觉得身下的锦垫仿佛布满了无数根钢针。
如坐针毡。
他身边的陆逊,是唯一一个从始至终都保持着镇定的人。
只是他那垂下的眼帘,遮住了其中所有的思绪。
“今日召集诸位,是为了一件事。”魏延待孙权坐定,才缓缓开口。
“吴郡已定,但南方的会稽、建安二郡,宗族林立人心未附。若处置不当恐生祸乱。”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却落在了孙权的身上。
魏延用一种极为诚恳的口吻,当众问道:“吴侯治理江东多年,对南方士族盘根错节的关系最是了解。不知此事该如何处置为佳?”
这一问,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在整个大厅内掀起了滔天巨浪。
所有人都懵了。
汉军的将领们包括钟离牧在内,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魏延。
向一个刚刚被自己打败的敌人,请教如何统治他的土地?
将军这是疯了吗?
而江东的降将们更是个个张大了嘴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魏将军他竟然在征询旧主的意见?
孙权也彻底懵了。
他呆呆地看着魏延,看着那双看起来无比真诚的眼睛。
恍惚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行宫,回到了那个他还是江东之主的时刻。
面对这个他思考了无数遍的问题,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凭着一个统治者的本能开口了。
“会稽大族以虞、魏为首,建安士族则多为山越豪帅……”
“虞氏重名,可表其为官,以安其心。魏氏重利,可许其商路,分化拉拢……”
“至于山越……其性桀骜,只服强者,不可一味安抚。当以雷霆之势,击破其一二,而后再行招抚,方可长治久安。”
他说的很快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
这些都是他作为江东之主时,早已烂熟于心的帝王心术。
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整个大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怪物的表情看着他。
孙权猛地回过神来。
他惊觉自己说了什么。
他竟然在教自己的敌人,如何对付自己曾经的子民!
一阵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了天灵盖。
清脆的掌声,打破了这片死寂。
是魏延。
他抚掌称赞,脸上满是欣赏。
“吴侯之言,真乃金玉良言!一语道破关窍!”
魏延没有丝毫犹豫,他当即转向身边的钟离牧。
“子干,听到了吗?”
“传我将令!就按吴侯方才所言去办!命那剌领三千乌浒蛮兵南下,专打山越!再拟一份文书,表虞氏一人为会稽太守!”
“诺!”
钟离牧大声应诺,立刻转身去安排。
魏延的这番举动,这番毫不迟疑的采纳,在江东降将之中引起了巨大的波澜。
他们看着依旧坐在客席之上,被奉为上宾的孙权。
又看着雷厉风行,完全采纳了孙权计策的魏延。
他们心中的恐惧、抵触与不安,在这一刻,被大大地削弱了。
原来旧主依然被新主所尊重。
原来他们这些降将,并非就是没了前途的丧家之犬。
一种微妙的心,开始在他们之间蔓延。
军议散去。
孙权失魂落魄地被“护送”回了吴侯府。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
他没有去看那些精美的菜肴,也没有去碰那温热的美酒。
他只是枯坐在那里,从白天,到黑夜。
他彻夜难眠。
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大厅里的那一幕。
魏延那真诚的请教,自己那不假思索的回答。
汉军将领的震惊。
以及江东降将们,那陡然一变的神态。
一个可怕的念头,一点一点地钻进了他的脑海,让他浑身发冷。
他终于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魏延到底想做什么了!
开仓放粮,是收买民心。
免税三年,是收买民心。
而今日这番礼遇,这番请教,这番采纳……
同样是在收买人心!
收买的,是那些江东士族、文臣武将的人心!
魏延在用一种温情脉脉的方式,告诉所有人:你们看,我尊重你们的旧主,我采纳他的良策,我并非一个不讲道理的征服者。你们的荣华富贵你们的地位,在我这里依然可以得到保全,甚至会更好!
这比任何直接的羞辱,都要狠毒百倍!
这是在钝刀子割肉!
是在将他孙权,活生生地从江东这片土地上,连根拔起!
孙权那张脸上,写满了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