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会稽……破了!”
消息如同一场无形的瘟疫。
在短短半个时辰内,便传遍了吴郡的每一个角落。
那名曾在大殿之上第一个带头逼宫的会稽将领府邸。
他正焦躁不安地在厅堂内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当家仆连滚带爬地将城外传来的确切消息告诉他时,他整个人猛地一僵。
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巨雷劈中了天灵盖。
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的家,他的根,他的一切都完了。
吴郡,那处隐秘的宅邸之内。
与全城弥漫的绝望和死寂截然不同,这里充斥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兴奋与焦灼。
“诸位,时机已到!”
为首的那名“商人”代表,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
他一拳砸在案几上,因为激动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会稽一失,孙权便再无任何威望可言!他就是一条断了脊梁的死狗!”
“没错!再不动手,等到魏将军失去耐心,我们这‘拥立之功’可就真的荡然无存了!”另一人急切地附和。
“动手!立刻动手!”
“我等必须赶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将孙权的人头献给魏将军!”
他们的计划在这一刻被彻底启动,数十名心腹家仆被迅速派了出去。
他们混入城中那些最混乱最绝望的角落,开始低声传播着足以点燃整座城市的火星。
“听说了吗?会稽城破了,李严将军根本没有屠城!他只杀了孙家的死忠!”
“魏将军的告示上写的清清楚楚,迎王师者既往不咎!”
“孙权要拉着我们全城人给他陪葬,陆逊的兵已经开始杀人了!昨晚南门就杀了上百个想出城的弟兄!”
当天夜里,吴郡南门。
一支负责守城的百人队突然哗变。
他们的队长,一个壮硕的汉子正是会稽人。
“弟兄们!”
他双目赤红状若疯虎,手中的环首刀指向了身边那些尚在犹豫的同袍。
“孙权不给我们活路!我们的家都没了!我们自己找活路!”
“开城门!”
“开城门!我们要活命!”
数十名同样家在南方的士兵红着眼睛,挥刀砍向了身边的同袍。
忠诚与乡情在这一刻发生了剧烈的碰撞,最终被求生的本能彻底撕碎。
然而,陆逊早已料到了此节。
就在城门处的厮杀刚刚开始的瞬间,数十道黑影从两侧的箭楼和甬道暗处悄无声息地杀出。
他们是陆逊最精锐的部曲。
面对着这些已经叛乱的昔日同袍,他们没有丝毫的犹豫与留情。
刀光闪烁,手起刀落,鲜血瞬间染红了冰冷的城砖。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这场突如其来的叛乱便被血腥地镇压了下去。
陆逊站在尸体堆中,夜风吹动着他沾染了血迹的衣角。
他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陆逊雷霆万钧的镇压,并未能稳住局势。
在那些阴谋家的刻意宣传与添油加醋之下,这件事迅速演变成了另一个版本。
“孙权和陆逊要大开杀戒了!凡是家在南方的,凡是心向汉中王的,他们一个都不会放过!”
第二天清晨,城西粮仓。
数千名饥肠辘辘的百姓,在数十名有心人的带领下汇聚于此。
他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眼中闪动着绝望与疯狂。
“开仓放粮!”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
“开仓放粮!”
呼喊声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席卷了整个人群。
他们开始疯狂地冲击着紧闭的粮仓大门。
“迎汉中王!免税三年!”
“迎汉中王!不纳粮!”
人群中,新的口号被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
这句口号比“开仓放粮”更具魔力,它代表着一种对未来的希望。
人群的情绪被彻底点燃。
他们放弃了冲击坚固的粮仓,转而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洪流朝着最近的城门涌去。
声势浩大,震天动地。
陆逊再一次率兵前来弹压。
然而,当他和他麾下那些精锐的将士,面对着眼前这片手无寸铁的民众时,他们迟疑了。
对面不是挥刀相向的叛军。
是与他们说着同样乡音,面黄肌瘦的江东百姓。
是他们的父老,是他们的乡亲,甚至可能是他们的亲族。
杀得下去叛军,却杀不了乡亲!
“让开!”
“滚开!别挡着我们迎汉中王师!”
“你们这些孙家的走狗!”
污言秽语,石块泥土,如同雨点般砸向那些曾经被他们视为守护神的士兵。
士兵们握着兵器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们最终没有挥下屠刀。
骚乱的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那道由血肉组成的单薄堤坝,继续朝着城门的方向疯狂涌去。
人心的堤坝,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当晚,陆逊一身血污与尘土,走进了那座死寂的行宫。
他单膝跪在孙权的面前。
“吴侯,逊……弹压得了一时,弹压不了一世。”
他顿了顿抬起头,那张温润的脸上写满了挫败与无力。
“城,守不住了。”
孙权没有说话。
他只是摆了摆手,示意陆逊退下。
偌大的宫殿,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独自一人,缓缓脱下了身上那套象征着权力的华美袍服,换上了一身最普通的深色便装。
他走出了行宫。
他走在吴郡残破不堪的街道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绝望与骚动的气息。
他看着那些惊恐地躲避着巡逻士兵的人群,听着从巷子深处隐约传来的哭喊与咒骂。
他一步一步,登上了高耸的城墙。
向北望去,城外魏延的大营灯火通明,连绵不绝。
这一刻,他不是江东之主孙权,不是那个紫髯碧眼的霸主。
他只是一个叫孙仲谋的,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一夜无话。
当天光再次照亮这座城池时,孙权回到了行宫大殿。
他没有再穿戴往日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王侯服饰,而是换上了一身朴素、洁净的白色孝服。
仿佛在为整个江东送葬。
也仿佛,是在为他自己送葬。
陆逊早已等候在殿下,他的身后还站着那最后二十余名不愿离去的文臣武将。
他们同样换下了官服,穿着素衣神情肃穆。
孙权看着他们,那双碧眼之中所有的不甘、愤怒、恐惧,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死水般的平静。
他只对陆逊说了一句话。
“伯言,传令,开城门吧。”
沉重的吴郡主城门,在时隔数月之后缓缓打开。
清晨的阳光,穿过洞开的城门,照进了这座被黑暗与绝望笼罩了太久的城池,显得格外刺眼。
孙权手捧着那方代表江东治统的吴侯印绶,身着白衣面无表情。
在他的身后,陆逊与最后的二十余名臣子默默跟随。
一行人,一步一步,走出了城门。
走向了那个早已被注定了的,宿命的终点。
城外,汉军大营之前。
魏延早已结束了晨练,披甲上马,整军以待。
他看到了那扇缓缓打开的城门。
他看到了那个身着白衣,捧印出降的身影。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胜利者应有的喜悦与张狂。
只有一种看透了风云变幻,历史尘埃落定的平静。
无需一兵一卒的伤亡,这片孙氏经营了数十年的根本之地,便已到手。
魏延催动战马,缓缓上前。
隔着数十步的距离,与那个走出城门的白衣身影,遥遥相望。
从这一刻起,飘扬在吴郡城头之上的孙氏大旗,将永远落下。
江东,尽归大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