濡须口,曹军大营。
帅帐之内,残烛未熄。
豆大的灯火在晨风中摇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一夜未眠的曹操端坐于帅案之后。
他那张曾经威严的面庞上沟壑纵横,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
那折磨了他整夜的剧烈头痛已经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水般的平静和一种冰冷的决然。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缓缓抬起手。
“来人,立刻传孤王令。”
帐内侍立的程昱、贾诩等人心头一紧。
“全军,即刻分批撤离濡须口!”
这道命令如同在平静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
“魏王!”
夏侯惇第一个冲了出来,他双目圆睁满脸的不可思议。
“万万不可撤军啊!我军十万之众兵临城下,岂能说退就退!此番撤兵,无异于向刘备那织席贩履之辈示弱!日后天下人将如何看待我大魏?!”
“是啊魏王,我军攻势正盛,周泰已是强弩之末,何不再攻几日!”
“退兵?为何要退兵?!”
宗室将领们群情激奋。
他们无法接受在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之后竟要无功而返。
曹操摆了摆手,制止了帐内所有的喧哗。
他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那巨大的舆图之前。
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千钧般的沉重。
他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扫过帐内每一位将领。
“刘备此番三路大军齐出,其志不在一城一地,而在天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关中乃我大魏之根基,绝不容有失!”
他的手指重重点在长安的位置。
“襄樊乃中原门户,一旦失守许都震动,人心浮动!亦不容有失!”
他的手指又移到了襄阳、樊城。
帐内的喧嚣渐渐平息,所有人都顺着他的手指看着那令人触目惊心的战局。
两把最锋利的尖刀,正死死抵在他们的后心与咽喉。
曹操收回手,脸上露出一丝复杂难明的冷峭。
“至于江东……”
他顿了顿。
“魏延小儿虽勇,但终究是孤军深入。孙权虽一战而溃,可江东士族盘根错节根基尚在。他们之间还有得斗。”
“罢了,罢了!就让他们去斗吧,让他们去争!让他们斗个两败俱伤,斗个血流成河!”
“我军正好伺机回师,先稳固关中,再解襄樊之围,最后收拾关羽!”
“壮士断腕,为的是保全躯干!今日之退是为了他日更好地进!”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众将。
“待我军重整旗鼓,这江东迟早还是孤的囊中之物!”
曹操这一番话,冷静到残酷。
这不再是争一时之胜负,而是取舍。
是在一场必输的赌局中,选择输得最少的方式。
夏侯惇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从曹操那平静的表情下,看到了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也看到了一名迟暮英雄最沉痛的决断。
帐内,再无一人反对。
一种悲壮而压抑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大营。
曹军撤退的消息,很快便通过江上的斥候传到了对岸。
贺齐立于旗舰的船头听着探子的回报,脸上没有任何喜色。
他只是下达了一道简洁的命令。
“传令,各船队远远缀着,不可轻易靠近!确认他们是真退而非诱敌!”
他很清楚,自己的水师优势在于袭扰。
一旦上了岸与曹军的陆上重兵正面硬撼,无异于以卵击石。
曹操这头猛虎即便败退,也不是他这群江上之狼可以轻易招惹的。
而濡须口的水寨之内,当周泰得知曹军大营已经人去楼空时。
这位浑身布满伤疤的铁汉,只是沉默地走上了营寨最高的望楼。
他看着北方那逐渐远去的烟尘,看着那一片狼藉的曹军营地。
又看了看江面上那面迎风招展的“贺”字将旗。
他没有欢呼,脸上也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
他守住了濡须口,守住了江东的门户。
也为江东子弟保住了最后一点颜面。
可他抬起头望向吴郡的方向,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大门是守住了。
可屋子里面已经快要塌了。
他最终只是沉默地对着江面,对着那面“贺”字将旗遥遥一抱拳。
……
曹操退兵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以最快的速度飞越数百里传到了吴郡城外的魏延大营。
中军帐内,魏延正对着一幅巨大的舆图,用朱笔在上面勾画着什么。
少年钟离牧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卷刚刚译出的密报,轻轻放在了魏延的案几之上。
“将军,濡须口急报。”
魏延放下了手中的朱笔,不紧不慢地展开了那卷竹简。
良久,魏延将竹简放下。
他的脸上没有半分意外,更没有丝毫的喜悦。
仿佛这一切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曹操会退,是必然的。
一个真正的枭雄绝不会为了一个已经吃到嘴边的桃子,而让自己的老巢被人一把火烧了。
及时止损,是本能。
魏延站起身,缓步走到那巨大的舆图之前。
钟离牧跟在他的身后,目光同样落在那舆图之上。
舆图上北方的威胁,那代表着曹操十万大军的黑色标记,已经被一个鲜红的叉划掉。
而南面,一支代表着李严交州军的红色箭头,已经从建安郡狠狠刺入了会稽郡的腹地。
整个江东,只剩下吴郡这座孤城。
“曹操这头老狐狸,总算缩回爪子了。”
魏延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他不是怕了,也不是败了,他只是在止损。关中和襄樊才是他的命门,绝对不容有失。他这是要回去先扑灭后院的大火,再来收拾我们。”
他的手指在舆图上划过,精准地点出了曹操的战略意图。
钟离牧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魏延的手指,最终停在了那被汉军大营团团围住的吴郡城上。
他的指尖,在那小小的城池轮廓上,重重一点。
那股玩世不恭的戏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饿狼盯住猎物般的森然与专注。
“曹操走了。”
“现在,该我们关门打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