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之上,钟离牧那张少年老成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波澜。
他就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只是机械而精准地吐出一个个冰冷的口令。
“向左转!”
“齐步走!”
“立定!”
他的每一个口令都伴随着蛟虎营老兵们粗暴的嘶吼,以及牛皮长鞭划破空气时那尖锐的啸叫。
“啪!”
又一名动作迟缓的降卒被抽翻在地,背上瞬间皮开肉绽。
他蜷缩在地上发出的却是压抑的呜咽,连大声惨叫的勇气都没有。
旁边的乌浒蛮兵只是漠然地看了一眼。
手中的铁骨朵在地上顿了顿发出沉闷的响声,示意下一个该受罚的人自觉站出来。
钱,就在眼前,一筐筐黄澄澄的铜钱堆成了小山。
肉,也在旁边,上百头猪羊的香气弥漫在整个校场。
但通往钱和肉的道路,是用皮鞭和棍棒铺就的。
在这片混乱而残酷的训练场边缘,几名穿着相对齐整铠甲的男人正用一种极为复杂的视线注视着这一切。
他们是横山之战中被俘的江东校尉,其中一名叫做张武,以前在孙权军中也算是一员悍将。
“这魏延就是个疯子!他根本不是在练兵,这是在养牲口!”
一名校尉压低了话语,其中充满了不忿与鄙夷。
张武没有说话,但他的拳头已经捏得发白。
他戎马半生自认对练兵之道颇有心得。
以前的军队讲究同乡袍泽之谊,讲究激励士气,讲究将领与士卒的同甘共苦。
可眼前这番景象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没有鼓舞没有情谊,只有最原始的恐惧和最赤裸的利诱。
这能练出什么兵?
一群只认钱和鞭子的行尸走肉罢了!
“我等江东子弟,何时受过这般屈辱!”
另一名校尉咬牙切齿。
“待有机会,定要让这魏延……”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戛然而止。
因为钟离牧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们面前。
少年人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不带任何情绪的眸子平静地看着张武。
然后,他缓缓抬起手中的长枪,指向张武身后那些同样面带不忿的百余名旧部。
接着他又指向了另一边,一队刚刚结束操练正在原地休整的蛟虎营士卒。
同样是一百人。
挑衅的意味,不言而喻。
张武的血一下子涌上了头顶。
士可杀不可辱!
“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就让钟离将军,见识一下我江东儿郎的本事!”
他以为这会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甚至是一场为江东军正名的雪耻之战。
他错了。
当两支百人队在校场中央轰然相撞时,张武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绝望。
他大声呼喊着熟悉的战阵口令,指挥着旧部们结成他最引以为傲的鱼鳞阵试图从侧翼包抄。
然而对面那一百名蛟虎营士卒的反应,快得不像人类。
没有多余的呐喊,没有丝毫的混乱。
就在张武下令包抄的瞬间,他们的阵型已经变了。
前排的盾牌手猛地向前一顶,硬生生抗住了第一波冲击。
后排的长枪手则从盾牌的缝隙中,以一个刁钻得令人发指的角度毒蛇般刺出!
木枪的枪头扎入身体的声音连成一片。
张武的旧部们瞬间倒下了一排!
这根本不是战斗是屠杀!
张武目眦欲裂,他挥舞着木刀亲自带头发起了冲锋。
“弟兄们,随我杀!”
迎接他的是钟离牧。
少年人的身影仿佛鬼魅,在混乱的战场中闲庭信步。
他甚至没有主动去攻击任何人,只是在张武冲锋的路线上轻轻地、写意地递出了他的木枪。
张武只觉得手腕一麻,一股根本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
他视若性命的长刀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
下一刻冰冷的枪尖,已经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整个战场瞬间静止。
张武的旧部们呆呆地看着主将被擒,彻底丧失了抵抗的意志。
从开始到结束不过半柱香的功夫。
钟离牧收回长枪转身离去,自始至终没有多看张武一眼,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那种被彻底无视的屈辱感,比一场惨败更让张武难以承受。
他跪在地上,校场的尘土混杂着冷汗糊满了他的脸。
他败了。
败得如此彻底如此干脆,连一丝侥幸的机会都没有。
他终于明白他引以为傲的军队,和魏延麾下的这支百战之师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
当天训练结束,张武等几名校尉被带到了魏延的帅帐。
他们以为等待自己的将是迟来的处决。
然而魏延只是背对着他们,在油灯下仔细地擦拭着自己的佩剑。
压抑的气氛,让这几位在战场上都未曾皱眉的汉子额头渗出了冷汗。
“我看了今日的对抗。”
魏延终于开口,话语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你们撑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长一些。”
张武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们明明是溃不成军。
“你们是孙家的将领懂得如何带兵,也有一身血勇。”
魏延缓缓转过身,将擦拭干净的长剑归入鞘中。
“但你们的练兵之法,过于老旧了。”
“我没有时间去跟士卒讲情谊讲忠义。我要的是三天之内就能拉上战场的刀!”
他走到几人面前,视线从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
“孙绍败了,江东的天要变了。”
“你们可以继续抱着对孙家的忠义,然后像条野狗一样,被我随意地处死在这座营帐里。或者……”
他从案几上拿起几块刻着官职的木牌,随手扔在了张武等人的面前。
“或者忘了你们的过去。用你们的本事为我,为大汉去挣一个更好的前程。”
木牌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上面刻着的字是“都尉”、“都伯”。
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军职!
张武等人死死地盯着那些木牌,呼吸在一瞬间变得无比急促。
没有羞辱没有清算,只有最直接的选择。
要么死。
要么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
魏延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许久张武缓缓地俯下身,用颤抖的双手捡起了地上那块刻着“都尉”的木牌。
他将额头重重地叩在冰冷的地面上。
“罪将张武,愿为汉中王效死,为将军效死!”
身后其余等人也纷纷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三日后,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
建业城外,那支由一万五千人组成的庞大军队已经集结完毕。
校场之上,再无三日前的混乱与嘈杂。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
队列依旧算不上整齐,许多士兵的脸上还带着恐惧与麻木。
但他们握着兵器的手却异常的稳。
他们的视线都死死地盯着高台之上那道玄甲身影。
张武站在自己新组建的百人队前,腰杆挺得笔直。
他的旧部被彻底打散,如今手下全是陌生面孔,但他却前所未有地感到一种踏实。
高台之上,魏延扫视着下方这支被他用三天时间强行捏合成型的军队。
他没有发表任何慷慨激昂的战前动员。
他只是缓缓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剑锋在初升的朝阳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
他将剑锋遥遥指向西方,丹阳郡的方向。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字,从他的口中吐出。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