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日子,林砚彻底扎在了工地上。天刚蒙蒙亮,他便揣着两个红薯赶到工地,与年轻汉子们一同抬青石垒砌议事坪的矮墙。青石每块足有百斤重,绳子勒得肩头红印叠着旧痕,他却咬牙跟着号子迈步,额角的汗珠滴在青石板上,晕开细小的湿痕。歇晌时,陈老汉递来水囊:“萧大人,您是官身,哪用跟我们这般受累?”林砚仰头灌了几口凉水,抹着汗笑道:“建的是大家的家,我哪能躲清闲?您看这墙垒得齐整,将来晾晒稻谷都省心。”
正午日头最烈,苏清鸢的绿豆汤棚前总是排着长队。林砚接过粗瓷碗刚喝两口,便见王寡妇领着儿子搬来刚砍的木料,说是要给工坊区搭梁。他立刻放下碗,踩着木梯爬上脚手架,接过木匠递来的墨斗,亲自给木料弹线:“这梁得架正了,将来摆十张竹编案台都不挤。”阳光透过木料缝隙烤得皮肤发烫,汗珠顺着下颌线滴落,砸在滚烫的木头上瞬间蒸发,可当看到墨线在木头上划出笔直痕迹时,他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民居区的地基找平最是磨人,既要避开雨季易涝的低洼处,又要保证每户门窗正对田垄,方便农忙时眺望庄稼。林砚带着“乡事会”的三位老人,揣着麻绳、木尺和石灰包,逐户丈量标记。他蹲在地上,将木尺一端抵着田埂基准线,另一端让老人扶稳,亲自拉着麻绳绷紧,再舀起石灰粉沿着绳线轻撒,一道雪白的基准线便在黄土地上显了出来。正午的日头烤得地面发烫,鞋底踩上去都泛着热气,他的粗布短衫早已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额角的汗滴进眼睛里,涩得他眯起眼,只胡乱用袖口一抹,又接着量下一户。
转到村西头李老汉家时,却见院墙塌了半边,只有一间破旧的土坯房孤零零立着。李老汉蹲在屋前叹气,他老伴早逝,独子去年参军未归,只剩他一个花甲老人,面对齐腰深的地基坑,手里的铁锹怎么也抡不起来。林砚见状,二话不说便把随从喊过来:“拿铁锹来,咱们搭把手!”他率先跳进坑底,铁锹插进板结的硬土层时,震得虎口发麻,手臂青筋都绷了起来。他憋着力气将土块撬松,随从们连忙上前搬运,李老汉也颤巍巍地抱来竹筐装碎土,原本冷清的地基旁顿时热闹起来。
太阳西斜时,方方正正的地基终于挖好,四壁用青石垒了边角,石灰线打得笔直。林砚爬出土坑,裤腿沾满泥点,掌心磨出的旧茧又添了道红痕,正坐在门槛上喘气,李老汉忽然端着个粗瓷碗从灶房出来,碗沿还冒着热气。“大人,您快尝尝!”老人的手还在微微颤抖,碗里是稠得能立住筷子的红薯粥,粥面卧着两个金黄的荷包蛋,油星子浮在上面,散着诱人的香气——这是老人攒了半个月的鸡蛋,原本想留着等儿子回来吃。
林砚连忙起身要推辞,李老汉却硬是将碗塞进他手里,布满老茧的手攥着他的手腕,眼眶通红:“大人,您是京城来的官,却陪我这老骨头挖地基,肩膀勒得红一道紫一道,我心里过意不去啊!这粥您一定要喝,不然我夜里都睡不踏实!”林砚望着老人眼角的皱纹和碗里温热的粥,鼻尖一酸,不再推辞。他舀起一勺粥送进嘴里,红薯的甜香混着蛋香在舌尖散开,热乎的粥顺着喉咙滑进胃里,瞬间驱散了浑身的疲惫。他看向李老汉,声音带着笑意:“老丈的粥比什么都补,这地基打得结实,将来盖起新房,您儿子回来,保准认不出家喽!”李老汉望着笔直的地基,又看看林砚,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用力点了点头。
两月时光如指间沙般流逝,当仲夏的蝉鸣渐响时,石坳村已彻底换了人间模样,再也寻不见往日破败杂乱的痕迹。议事坪四周的青石矮墙已齐齐砌到三尺高,每块青石都经过匠人细细打磨,缝隙间填着混了糯米汁的灰浆,坚固又齐整;中央那方“乡事公约”石碑更是醒目,碑身由沈万堂捐赠的青田石打造,周秉文题写的字迹被匠人精心镌刻,还描了朱红,“公平议事、互助邻里”八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石碑旁堆着几捆刚收割的小麦,是村民们特意拿来晾晒的,金黄的麦穗铺在坪上,与青石墙相映成趣。
村东的工坊区更显热闹,八根粗壮的楠木梁已稳稳架起,梁头雕刻着简易的莲纹,是村里的老木匠照着林砚腰间的佩饰琢磨出来的;工匠们正踩着脚手架铺茅草屋顶,层层叠叠的茅草铺得比城里的瓦当还整齐,远远望去像一片铺展的绿云,风一吹便泛起细碎的波纹。工坊门口摆着刚打造好的竹编案台,案角刻着工匠的名字,有村民正围着富户派来的师傅请教编织技巧,竹篾在指尖翻飞的声音此起彼伏。
民居区的土坯墙已砌至半人高,林砚当初定下的“统一地基、各显其趣”的规矩落地得极好——每户的地基都按石灰线打得方方正正,墙面上却能看见各家的巧思:王家在墙根处嵌了几块彩色鹅卵石,那是孩童们捡来的;李家则在门框位置刻了简单的吉祥纹,是老汉亲手凿的。更动人的是每户门前的小院,已有心急的村民抢先种下了豆角、黄瓜,嫩绿的藤蔓顺着竹架往上爬,间或点缀着几朵嫩黄的花;有妇人在院角搭了鸡窝,几只母鸡正悠闲地啄食,咯咯的叫声透着烟火气。
村西的惠民堂窗纸已糊好,是苏清鸢带着妇人们用细麻纸裱的,透光却不透风,窗棂上还贴着莲心教孩子们剪的莲花剪纸;堂内的木桌摆得齐整,桌上放着分好类的药材,墙角的陶罐里泡着解暑的金银花茶。隔壁的蒙学点更是生机勃勃,富户捐赠的梨木桌凳擦得锃亮,孩童们的书包挂在墙钉上,五颜六色的;育婴角里,村民们凑钱打的摇床透着松木的清香,摇床上铺着妇人们缝的花褥子,几个刚学会走路的幼童正围着摇床嬉戏。
林砚站在村口的“石坳新村”木牌下,目光缓缓扫过这生机勃勃的村落,每一处都能勾起他的回忆:望见议事坪的青石墙,便想起和年轻汉子们抬石垒墙时肩头的红痕;看见工坊的木梁,就记起踩着脚手架弹墨线时滴落的汗珠;路过民居区的土坯墙,能清晰说出哪段是李老汉帮着砌的,哪块青石是陈老汉赶着牛车送来的。他甚至能从墙缝的灰浆痕迹、案角的雕刻纹路里,认出每处建筑的工匠姓名——这哪里是冰冷的房屋,分明是他与村民们用汗水、心意共同浇筑的家。
夕阳西斜,陈老汉捧着新晒的龙井走来,用灌溉渠的山泉水冲泡。茶汤清澈甘醇,林砚浅啜一口,望着远处嬉戏的孩童、炊烟渐起的工地,心中涌起强烈的自豪。这自豪不是来自朝堂赞誉,是夯土墙上的手印,是孩童手中画着莲花的窗纸,是村民眼中的光。累,却甘之如饴;苦,却终有回甘,这便是躬行民生最真切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