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之水,无声流淌,带走了魂灵,也仿佛带走了林砚卿最后一丝气力。渡船消失在迷雾中的那一刻,他强撑的精神如同崩断的弓弦,身形剧烈一晃,若非以引魂灯拄地,几乎要栽倒在冰冷的河滩上。
喉咙口涌上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他猛地咳出一口瘀血,色泽暗沉,落在灰白的沙砾上,触目惊心。与恶煞的硬撼,精血的损耗,以及后来耗费心神聆听、化解数十魂灵的执念,这叠加的创伤远比想象中更沉重。他感到体内灵力空空荡荡,经脉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针扎般的痛楚。灵识更是疲惫欲死,仿佛被浸入了万载寒冰之中,冰冷而麻木。
然而,比肉身的创伤更令人不安的,是内心深处悄然滋生的东西。
他勉强盘膝坐下,试图运转林家祖传的“净明心法”调理气息。可当他闭上双眼,黑暗中浮现的并非澄澈的灵台,而是断魂崖下那恶煞将军流淌着血泪的双眼,是无数魂灵执念崩溃时爆发出的痛苦、怨恨与不甘的狂潮。那些负面情绪,如同无形的污秽,在他心神最虚弱之时,悄无声息地渗透了进来。
一种深沉的疲惫与怀疑,如同藤蔓般缠绕上他的心头。
“值得吗?” 一个细微却清晰的声音在脑海深处响起,带着冰冷的嘲讽,“为了这些浑噩无知、沉溺于自身悲苦的魂灵,耗尽精血,几乎搭上性命?他们甚至记不住你的名字,过了忘川,便一切成空。”
“看看这无边的‘狭间’,众生之苦何其之多?你一人之力,能渡得几人?不过是杯水车薪,徒劳无功罢了。”
“力量……若有绝对的力量,如那冥府鬼神,执掌法则,一言可定轮回,又何须如此辛苦,如履薄冰?若我有那恶煞吞噬魂灵增强自身之力……”
这念头刚一闪过,林砚卿猛地睁开双眼,瞳孔骤缩,额间沁出冷汗。
他竟会生出这等念头!
悚然警惕之下,他再次尝试入定。可这一次,幻象愈发汹涌。
他仿佛看到自己端坐于无边血海骨山之上,脚下匍匐着万千哀嚎的魂灵,举手投足间,便可决人生死,定魂去留。那是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心悸的快意。旋即画面一转,他又看到自己沉沦于无数扭曲的执念之中,被爱恨情仇的浪潮撕扯、同化,最终也化为一尊新的、更强大的恶煞,盘踞于断魂崖,阻挡着一切往生之路……
“不!”
他低喝一声,强行切断了与心法的联系,气息一阵紊乱,又是一口鲜血咳出。脸色已不是苍白,而是泛着一种灰败的死气。
心魔已生!
修行之人,尤其是行走于阴阳边界,常年与负面能量打交道的引渡人,最大的凶险往往并非来自外邪,而是源于内心。力量的诱惑,对自身道路的怀疑,对无尽痛苦的厌倦,皆可成为魔障的温床。往日他心神稳固,灵台清明,这些杂念自然无法侵入。但此刻,他身心俱疲,正是心魔趁虚而入的最佳时机。
佛与魔,善与恶,往往只在一念之间。渡人者,亦有沉沦之危。
他环顾四周,这死寂的河滩,远处模糊的山影,流淌的忘川,一切都仿佛在扭曲,化作一张巨大的、嘲讽的鬼脸,要将他拖入永恒的黑暗。
孤独、虚弱、迷茫……种种负面情绪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引魂灯的光芒在他眼中似乎也变得黯淡,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就在他心神摇曳,几乎要被那无尽的黑暗与自我怀疑吞噬之际,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了腰间一枚温润之物。
那是一枚小小的、雕琢着安宁花纹的玉佩。并非什么法器,只是幼时体弱多病,母亲一步一叩首,从城外寒山寺为他求来的平安符。材质普通,却因承载了最纯粹的祈愿而触手生温。
冰冷的指尖触及那一点微弱的暖意,仿佛一道细微的光,刺破了浓重的黑暗。
母亲那慈和而充满担忧的面容,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不仅仅是母亲,还有父亲严厉目光下隐藏的关切,家族长辈将“引魂灯”交付给他时的殷殷期望,以及……那些被他成功引渡的魂灵,在放下执念后,眼中流露出的解脱与感激。
书生的那一个揖,妇人那一声长叹,少女怯生生点头时眼中重新亮起的光……这些看似微小的瞬间,此刻却如同星辰般,在他内心的黑夜中点亮。
“行走于世,非为力量,非为掌控,只为心安,只为那一点不容玷污的本心。” 父亲曾在他初次接触家族使命时,如是告诫。
力量本身并无善恶,善恶只在于运用力量的心。渴望力量以行善,与渴望力量以凌驾、以宣泄,本质已是天壤之别。
那尊恶煞将军,生前或许亦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其强大的执念与杀伐之气,本可成为守护一方的基石,却因怨憎与不甘,最终化为了吞噬一切的黑洞。
他的道路,从来就不是为了追求无敌的力量,而是为了守护,为了引渡,为了在这生死之间,秉持一份心中的“义”与“仁”。
“我之道,乃渡厄解忧之道,非争强斗胜之道,更非损人利己之道!” 林砚卿眼中迷茫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洗涤后的坚定。他不再试图去压制那些纷乱的念头,而是以更强大的意志,去审视,去理解,然后——斩断!
他重新闭上双眼,不再运行那旨在“清除”杂念的“净明心法”,而是依照内心最本真的触动,回忆着母亲祈祷时的虔诚,回忆着魂灵解脱时的安宁,回忆着自己立誓成为“行走”时的那份初心。
一股微弱却无比纯净、温暖的力量,自心田最深处滋生,它并非来自经脉灵力,而是源于意志与信念的升华。这股力量如春风化雨,悄然流淌过干涸的经脉,抚平躁动的灵识,将那滋生心魔的阴暗角落,一一照亮、净化。
他并未消灭那些关于力量、关于掌控的幻象,而是清晰地认识到,那并非自己真正所求。一念觉,即是佛;一念迷,便是魔。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眸中虽仍有疲惫,但那灰败的死气已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雨过天晴般的清澈与沉静。体内的伤势依旧沉重,灵力恢复缓慢,但心灵的桎梏已被打破,前路再无迷障。
他站起身,虽然脚步依旧虚浮,脊梁却挺得笔直。手中的引魂灯,似乎感应到他心境的蜕变,灯光虽不耀眼,却内蕴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坚韧与祥和。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平静的忘川,转身,向着来路,向着阳世的方向,迈出了脚步。
这一次,他的步伐缓慢却坚定。他不再去忧虑那潜藏的将军残念何时会卷土重来,也不再恐惧前方可能存在的更多艰难。他明了,只要持守本心,魔障便无可乘之机。
归途依旧寂静,但林砚卿的心境已截然不同。他仿佛能听到这“狭间”之地,在无尽痛苦哀嚎之下,那微弱却从未断绝的、对解脱与新生的渴望。
就在他即将踏出“狭间”,回归阳世的那一刻,灵识之中,那缕与将军残念的微弱感应,再次突兀地跳动了一下。这一次,那感应不再仅仅是怨毒与阴寒,似乎……还夹杂了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惊异与审视?
仿佛那潜藏于黑暗中的存在,也察觉到了他这番内心的蜕变。
林砚卿脚步未停,嘴角却微微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这阴阳路上的行走,终究是心性的较量。
他的身影缓缓融入阳世的光晕中,而那片灰色的“狭间”,以及其深处潜藏的危机,依旧在等待着下一次的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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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10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