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同签下，郑阳便以年度酒吧新任首席调酒师的身份正式上岗了。
消息像滴入水面的油，在员工间迅速扩散开来，激起了层层涟漪。吧台后的几位老资格调酒师，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一个二十岁、穿着运动装、用电子秤调酒的毛头小子，空降成为首席？凭什么？就凭老板一句“技术顶尖”？
尤其是阿杰，他在年度干了三年，技术扎实，人缘也好，本以为首席的位置空出来后会顺理成章落到自己头上，没想到半路杀出这么个程咬金。他看着郑阳那副沉默寡言、仿佛全世界都欠他钱的表情，心里就堵得慌。
“装什么装。”阿杰低声对旁边的调酒师小斌嘀咕，“搞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工具，显得他能耐似的。”
小斌也撇撇嘴：“就是，调酒讲的是感觉和创意，他当是搞科研呢？我看老板就是图个新鲜。”
连服务生们也窃窃私语。林深予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他凑到阿杰身边，煽风点火：“杰哥，你看他那样子，根本不懂我们年度的氛围。以后这吧台，怕是要变成实验室咯。”
郑阳对这一切暗流涌动毫无所觉，或者说，他察觉了，但并不在意。他的世界由规则和精度构成，人际关系这种模糊不清的东西，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他的第一个正式工作夜，考验便接踵而至。
晚上八点，客流渐增。郑阳站在吧台属于首席的位置上，开始了他“精确”的工作。他依旧穿着那身深灰色运动服，与周围穿着统一定制马甲、衬衫的其他调酒师格格不入。
“一杯古典（old Fashioned）。”一位熟客点单。
郑阳点头，拿出电子秤。方糖？他不用常见的方糖块，而是取出了自己带来的精研糖粉，称量2.5克。苦精，不是随意抖几下，而是用滴管精确滴入3滴。威士忌，称量60毫升。搅拌时间，他心中默数，整整60秒，不多不少。
动作一丝不苟，如同精密仪器。
旁边的阿杰看得眼角直抽。他调古典，全凭手感，方糖用苦精浸润后捣碎，威士忌随心而倒，搅拌到感觉顺滑为止。哪像这样……像是在执行程序。
酒送到客人面前，客人尝了一口，微微挑眉，有些惊讶地看了郑阳一眼，然后对阿杰说：“阿杰，这杯……味道很正啊，特别醇厚均衡。”
阿杰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这时，林深予端着单子过来，故意提高了音量，语气带着夸张的赞叹：“郑首席，麻烦三号桌一杯‘椰林飘香（pina colada）’，客人要求‘感觉在热带海滩晒太阳’哦！您这么精确，一定能调出最标准的海滩味吧？”
这话带着明显的揶揄。椰林飘香是经典甜腻型鸡尾酒，通常用预混料或大致比例调配，很少有人会去“精确”追求风味层次。
郑阳抬眸看了林深予一眼，眼神平静无波。他接过单子，没有说什么，转身开始准备。
他没有用常见的椰奶和菠萝汁预混料。而是取来了新鲜菠萝，切块，用精密榨汁机取汁，过滤，称量45毫升。椰浆，他选了脂肪含量特定的品牌，称量30毫升。白朗姆酒40毫升，柠檬汁5毫升用以平衡甜度。他甚至加入了一小撮海盐，称量0.5克，来提升风味的立体感。
所有材料放入搅拌机，加入严格按照体积计算的碎冰，搅拌整整15秒。
倒入准备好的高脚杯中，他没有用那种塑料小伞，而是用喷枪快速炙烤了一片薄薄的菠萝干，插在杯口，焦糖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模拟出阳光炙烤的感觉。
林深予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杯“升级版”椰林飘香，那精确到克数的操作和最后的点睛之笔，让他嘲讽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酒送到三号桌，那位女客人只喝了一口，就惊喜地叫出声：“天哪！这杯椰林飘香太好喝了！一点都不腻，还有种……很真实的热带感觉！”
周围的客人纷纷侧目。
郑阳依旧面无表情，开始准备下一杯订单。
阿杰的脸色更难看了。他感觉自己的领域受到了侵犯，一种基于经验和感觉的权威，正在被那种冰冷的、无可辩驳的“精确”所挑战。
“郑阳，”阿杰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一丝挑衅，“吧台后面c区的基酒库存清单和日期标签，你负责核对一下，明天供应商要来补货，今晚必须弄完。”这是一项繁琐耗时的杂务，通常由资历最浅的调酒师在下班后完成。阿杰明显是在给他下马威。
郑阳看了看时间，晚上九点半，正是客流高峰期。他平静地回答：“现在是营业高峰，核对库存会影响调酒效率。这项工作应该在打烊后进行。”
阿杰被噎了一下，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地拒绝，强词夺理道：“提前核对好，方便明天工作！你是首席，不该带头把准备工作做在前面吗？”
郑阳看着他，眼神没有任何闪躲：“准备工作的重要性我认可。但优先级判断基于营业需求。当前最高优先级是服务客人。库存核对属于非紧急后台任务，优先级低。如果你坚持，我可以现在做，但因此导致的出酒速度下降和客人投诉，由你负责向老板解释。”
他的逻辑清晰得像把手术刀，直接把阿杰那点小心思剖开晾在了明处。阿杰张了张嘴，脸涨得通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难道能说“是的，我宁愿得罪客人也要给你找不痛快”？
“你……”阿杰气得胸口起伏，最终恨恨地转过头，“行了行了，忙你的吧！”
小斌在一旁偷偷对阿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硬来。
过了一会儿，小斌趁着给郑阳递材料的空隙，“不小心”碰倒了郑阳放在台面上的精密电子秤。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小斌连忙道歉，手忙脚乱地去捡。
郑阳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地上那台价格不菲的电子秤，屏幕已经碎裂。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蹲下身，仔细检查了一下，然后抬头，看向小斌，目光冷静得让人心头发毛。
“损坏工具，需要照价赔偿。”郑阳站起身，语气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陈述事实，“这台型号市价八百五十元。现金还是转账？”
小斌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尴尬地站在原地：“我……我不是故意的……”
“故意与否，不影响赔偿责任的成立。”郑阳逻辑严密，“或者，你可以选择报告老板，由他裁定。”
小斌哪里敢让老板知道这种小动作，只好咬咬牙：“我……我转账给你！”
风波暂时平息，但吧台的气氛却更加微妙和紧张。郑阳像一块又硬又臭的石头，油盐不进，所有的刁难和绊子，都被他那种近乎冷酷的“理性和逻辑”给挡了回来，反而让出手的人自己憋了一肚子火。
打烊后，清朗照例下来巡视。他敏锐地感觉到了吧台团队之间那种不寻常的低气压。阿杰和小斌等人眼神闪烁，埋头做事，而郑阳则依旧在按照他自己的节奏，一丝不苟地清洗、擦拭、归位每一件工具，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清朗走到郑阳身边，手指拂过冰凉的吧台面，状似无意地问：“怎么样？第一天正式上班，还适应吗？和同事们配合得如何？”
郑阳将最后一个摇酒壶擦干放好，抬起头，看向清朗，回答得一如既往的简洁直接：
“工作流程已适应。同事间的配合效率有待优化，存在不必要的沟通损耗和资源内耗（他指的可能是被碰坏的电子秤）。但我会完成我的工作职责。”
他没有告状，没有抱怨，只是冷静地陈述了他观察到的“事实”。
清朗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又瞥了一眼不远处竖着耳朵听的阿杰和小斌那瞬间僵硬的背影，心里顿时跟明镜似的。
他忽然笑了，伸手拍了拍郑阳结实的肩膀——触手之处肌肉紧绷，果然像石头一样。
“有困难，随时找我。”清朗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吧台后的每个人都听清，“年度酒吧，最终靠实力说话。我只看结果，比如……客人对‘雨后森林’和那杯‘椰林飘香’的评价，就很高。”
他这话，既是说给郑阳听的，更是说给其他所有人听的。
郑阳点了点头：“明白。”
清朗收回手，转身离开吧台，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他知道，郑阳这块石头扔进池塘，不仅激起了涟漪，恐怕还要搅动水底的沉渣了。
而郑阳，看着清朗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周围神色各异的“同事”，眼神依旧沉静。他并不在意这些“不必要的损耗”，他的程序里，只有任务和目标。
打扫完毕，他拎起自己的工具箱，如同来时一样，沉默地、径直地离开了酒吧，消失在夜色中。
吧台后，阿杰狠狠地将抹布摔在台面上。
“妈的！我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