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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腊月,胡同里的年味渐浓。张奶奶开始在门口炸丸子,油香混着花椒味飘满半条街;对门的小伙子买了串红灯笼,挂在门楣上,风一吹晃悠悠的,倒添了几分喜气。

阮沉舟的摩托车却在这时候掉了链子。那天她休班,想去趟旧货市场帮陆砚找找那只德国座钟的摆轮,刚骑到胡同口,“咔哒”一声,链条卡在齿轮里,车把猛地一歪,差点把她甩出去。

她蹲在路边摆弄了半天,满手黑油,链条却像生了根似的,怎么也弄不出来。北风跟刀子似的刮着脸,她急得额头冒汗,鼻尖却冻得通红。

“我来吧。”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阮沉舟回头,看见陆砚拎着个工具包站在路边,嘴里呼着白气。“你咋来了?”

“爷爷说你没带钥匙,怕你回来进不去门。”他蹲下来,从包里掏出块抹布垫在手上,捏住链条轻轻一掰,“卡得挺死,是该换链条了。”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此刻却被油蹭得发黑,和他平时摆弄钟表零件的样子判若两人。阮沉舟看着他低头较劲的侧脸,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拆发动机时,师傅也是这样,用带着老茧的手,几下就把卡死的零件弄出来。

“以前修过摩托车?”她忍不住问。

“嗯,”陆砚头也没抬,“高中时跟同学学的,那时候没钱买新的,就淘了辆二手的瞎折腾。”他忽然用力一拽,链条“啪”地弹开,溅了他一裤腿油星子。

“成了。”他直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油,“能骑了,就是别太快。”

阮沉舟看着他沾油的裤子,心里有点不落忍:“我给你洗洗吧。”

“不用,”陆砚笑了笑,从包里掏出瓶酒精湿巾,“擦擦就行。”他擦手的时候,动作有点笨拙,指缝里的油怎么也擦不掉,倒像只偷吃东西的猫。

两人推着摩托车往回走,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偶尔碰到一起,又很快分开。“你去旧货市场找摆轮?”陆砚忽然问。

“嗯,想着说不定能碰上。”

“不用急,”他踢了踢路边的石子,“那座钟是民国时候的,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在乎多等几天。”

阮沉舟没说话,心里却有点发沉。她知道陆砚不是不在乎,那座钟是他父亲留下的,摆轮坏了好几年,他一直惦记着修好。

快到铺子时,远远看见林晓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个纸盒子,看见他们就迎了上来:“陆砚哥,我给你织了副手套,加绒的,暖和。”

她递过来的手套是米白色的,针脚比上次的围巾细密多了,显然下了功夫。陆砚刚要开口,林晓又赶紧说:“这次我学乖了,没弄那些花里胡哨的,你修表的时候也能戴。”

陆砚的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红的手上,顿了顿,接了过来:“谢谢。”

林晓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嘴角的梨涡都露了出来:“你喜欢就好,我织了好几个晚上呢。”她说话时,眼睛瞟着阮沉舟,带着点示威似的得意。

阮沉舟低下头,假装看摩托车的轮胎,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不太舒服。

第二天一早,陆砚果然戴着林晓织的手套修表。米白色的手套套在他手上,显得有点大,捏镊子的时候总往下滑。他索性把手套摘了,放在一边,继续用 bare 手摆弄零件。

陆爷爷看在眼里,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往炉子里添了块煤。

上午来了个穿西装的男人,把块劳力士放在柜台上,语气倨傲:“昨天送来的,修好了吗?我下午要赶飞机。”

陆砚把表推过去:“好了,摆轮有点磨损,换了个新的。”

男人拿起表看都没看,掏出钱包抽出几张百元大钞扔在柜台上,转身就走。陆砚把多余的钱追出去给他,男人却不耐烦地挥挥手:“不用找了,赏你的。”

阮沉舟看着那男人的背影,心里有点火:“这人怎么这样?”

“习惯了。”陆砚把钱仔细叠好放进口袋,“以前也遇到过,觉得修表的就低人一等。”他拿起那块劳力士,用鹿皮擦了擦表壳,“其实表哪有贵贱,戴久了,都成了念想。”

正说着,林晓又来了,手里拿着个保温杯:“陆砚哥,我妈炖了乌鸡汤,给你补补。”她把杯子往柜台上一放,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陆砚的手,“你咋不戴我给你织的手套?”

“有点大,碍事。”陆砚的声音很平淡。

林晓的脸一下子垮了,眼圈红了:“我就知道你不喜欢,我辛辛苦苦织了那么久……”

“不是不喜欢,”陆砚打断她,“是真的不方便,等不干活的时候再戴。”

林晓吸了吸鼻子,没说话,转身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一会儿看看陆砚,一会儿看看阮沉舟,眼神里的委屈快溢出来了。

阮沉舟觉得浑身不自在,拿起扫帚假装扫地,却不小心碰倒了墙角的工具箱,里面的扳手、螺丝刀滚了一地,发出叮叮当当的响。

“小心点。”陆砚走过来帮她捡,手指碰到一把带锈的扳手,忽然顿了顿,“这扳手跟了你很久?”

那是她刚学修汽车时,师傅给的,用了三年,扳手头上的锈迹都磨出了包浆。“嗯,顺手。”她把扳手捡起来,擦了擦上面的灰。

陆砚没说话,只是看着那把扳手,眼神有点复杂。

中午吃饭时,林晓还没走,陆爷爷留她吃饭,她也没客气,拿起筷子就往陆砚碗里夹菜,跟在自己家似的。阮沉舟没胃口,扒拉了两口饭就放下了。

“你咋不吃了?”陆砚看着她,“不合胃口?”

“不是,有点饱。”她笑了笑,起身收拾碗筷。

刚走到厨房门口,就听见林晓在跟陆爷爷说:“爷爷,我爸妈说,过了年就让我跟陆砚哥订婚呢。”

阮沉舟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陆砚赶紧跑过来:“没烫着吧?”他蹲下来捡碎片,手指不小心被划破了,血珠一下子涌了出来。

“哎呀,陆砚哥你流血了!”林晓尖叫着扑过来,掏出纸巾就要擦。

“没事。”陆砚躲开她的手,自己用纸巾按住伤口,抬头看阮沉舟,“你没事吧?”

阮沉舟摇摇头,眼圈却红了,转身跑出了厨房。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是觉得铺子里的空气太闷,闷得她喘不过气。

她跑到胡同口,冷风一吹,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其实她早该想到的,林晓那样的姑娘,才是陆砚的归宿。他们门当户对,青梅竹马,订婚是迟早的事。而自己,不过是个过客,像那把带锈的扳手,再顺手,也登不上大雅之堂。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是陆砚,手里拿着件外套:“天这么冷,跑出来干啥?”

阮沉舟没回头,只是抹了把眼泪:“我是不是该走了?”

陆砚的脚步顿住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林晓的话,你别信。”

“我信不信有啥用?”阮沉舟转过身,看着他,眼泪又掉了下来,“你们本来就该在一起,不是吗?我就是个修汽车的,配不上……”

“谁说的?”陆砚打断她,声音有点急,“我从来没觉得你配不上我。”他的手还在流血,纸巾都染红了,“阮沉舟,我……”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赶来的林晓打断了:“陆砚哥!爷爷说你手流血了,让你赶紧回去包扎!”她看到阮沉舟在哭,眼睛瞪得溜圆,“你是不是欺负她了?”

“没有。”陆砚皱了皱眉,“你先回去,我马上就来。”

林晓不依不饶:“不行,你必须现在回去!你的手要是感染了怎么办?”她拉着陆砚的胳膊就往回走,回头瞪了阮沉舟一眼,那眼神像淬了冰。

陆砚被她拽着往前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深深地看了阮沉舟一眼,眼神里有太多东西,她看不懂,也抓不住。

阮沉舟站在冷风里,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觉得很累。就像修了一天的发动机,浑身的骨头都在疼。她摸了摸脖子上的船锚吊坠,冰凉的银片贴着皮肤,却暖不了那颗越来越冷的心。

回到铺子时,陆砚正在包扎手,林晓在旁边递这递那,忙得团团转。陆爷爷坐在摇椅上,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啥。

阮沉舟没说话,默默地收拾好地上的碗碎片,回了自己房间。她从床底下拖出那个旧行李箱,开始往里面装东西。工装裤、磨破的棉鞋、还有那把带锈的扳手,一样样放进去,动作慢得像在跟谁告别。

窗外的红灯笼还在晃悠,映得玻璃上一片红。阮沉舟看着箱子里的东西,忽然想起刚来时的样子,抱着工具箱站在冷雨里,茫然又无助。

原来兜兜转转,她还是要回到原点。

只是心里某个地方,空落落的,像被谁剜走了一块,冷风嗖嗖地往里灌。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动了心,就再也收不回来了,就像那把带锈的扳手,就算擦得再干净,上面的痕迹也永远都在。

夜渐渐深了,铺子里的钟表敲了十下。阮沉舟把行李箱放在门口,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住了快两个月的小房间,墙上的老照片,床头的老座钟,还有窗台上那支早就化了的糖葫芦留下的痕迹,都像是一场醒不来的梦。

她轻轻带上门,走下楼梯。陆砚房间的灯还亮着,门缝里透出暖黄色的光。她站在门口,想跟他说声再见,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只是默默地拉开门,走进了无边的夜色里。胡同里的红灯笼在风里摇晃,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阮沉舟的脚步声在空荡的胡同里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又疼又涩。行李箱的轮子碾过结了薄冰的路面,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她没回头,甚至不敢放慢脚步,怕一停下,就再也挪不动腿。

走到胡同口时,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陆砚带着喘息的呼喊:“阮沉舟!”

她的脚步顿住了,像被钉在原地。北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疼得人睁不开眼。

陆砚跑到她面前,额角冒着汗,棉鞋上沾着泥,显然是急急忙忙追出来的。他的手还缠着纱布,渗出来的血把白色纱布染成了淡红色。“你要去哪儿?”他的声音发颤,眼睛在路灯下亮得惊人,像有火苗在烧。

阮沉舟低下头,看着行李箱上的旧划痕,那是以前在汽修厂搬工具时磕的。“我……我该走了。”

“为什么?”陆砚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就因为林晓的话?我不是说了,别信她的!”

“跟她没关系。”阮沉舟想挣开他的手,却被攥得更紧,“陆砚,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你修表,我修汽车;你喜欢安静,我习惯了吵闹。就像……就像齿轮卡错了齿,硬凑在一起,只会把彼此磨坏。”

“我不怕磨坏!”陆砚的声音陡然拔高,眼睛里像是蒙了层水汽,“阮沉舟,我从来没觉得你跟我不合适。我教你修表,不是让你当学徒,是想……是想让你留在这儿,留在我身边。”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又轻又急,像怕被风吹走。阮沉舟的心脏猛地一缩,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眼前的视线。

“你看,”她抹了把眼泪,笑了笑,带着点自嘲,“我连话都说不清楚,还总爱哭,一点都不体面。你该找个像林晓那样的姑娘,干净、大方,跟你站在一起,才像回事。”

“我不要像回事,我就要你。”陆砚的手顺着她的手腕滑下去,紧紧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很热,带着纱布的粗糙感,却烫得她心口发慌。“阮沉舟,我喜欢你。不是老板对员工,就是……就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

胡同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灯笼的“哗啦”声。阮沉舟看着他认真的眼睛,那里面映着她的影子,小小的,狼狈的,却被看得那么重。她忽然觉得,自己那些所谓的“不合适”,不过是胆小鬼的借口。

“可是……”她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却被陆砚打断了。

“没有可是。”他把她的手揣进自己的棉兜里,用体温焐着,“行李箱给我,跟我回去。”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却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温柔。阮沉舟看着他冻得发红的鼻尖,忽然点了点头,眼泪掉得更凶了,却笑着说:“你的手还在流血呢。”

陆砚低头看了看纱布,不在意地笑了笑:“小伤,回去重新包一下就好。”他拎起她的行李箱,另一只手还紧紧攥着她的手,“走吧,爷爷该担心了。”

往回走的路上,他的手一直没松开。阮沉舟能感觉到他手心的汗,还有微微的颤抖。胡同里的红灯笼在风里摇晃,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快到铺子时,陆砚忽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进她手里。是那只米白色的手套,林晓织的。“这个,”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我不该收的,你帮我还给她吧。”

阮沉舟捏着那副还带着余温的手套,心里忽然亮堂了。她点了点头:“好。”

推开铺子门时,陆爷爷正坐在摇椅上打盹,听见动静睁开眼,看见他们拉着的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又闭上眼睛继续打盹,嘴里嘟囔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林晓已经走了,柜台上的保温杯还在,里面的乌鸡汤大概凉透了。陆砚把行李箱放在墙角,拉着阮沉舟去厨房:“我给你热碗粥,你肯定饿了。”

煤炉上的粥还温着,他盛了一碗递给她,又转身去拿医药箱。“手伸过来。”他小心翼翼地拆开纱布,伤口比刚才更红了,显然是追她的时候扯到了。

阮沉舟看着他认真包扎的样子,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递过来的那包柠檬味湿巾。原来有些人,从一开始就带着温柔,只是她自己没发现。

“陆砚,”她轻声说,“那只德国座钟的摆轮,我明天再去旧货市场找找。”

陆砚抬头看她,眼睛亮晶晶的:“好,我们一起去。”

窗外的风还在刮,可铺子里却暖融融的。粥的甜香,煤炉的烟火气,还有陆砚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味,混在一起,成了世上最安稳的味道。阮沉舟喝着粥,看着他低头包扎的侧脸,忽然觉得,或许齿轮不需要完全匹配,只要愿意为彼此磨合,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节奏。

就像她和他,一个修汽车,一个修表,看似毫不相干,却在某个寒冷的冬夜,紧紧握住了彼此的手,再也不想放开。

只是那副米白色的手套,还静静地躺在阮沉舟的手心,像个无声的提醒——有些磨合,注定要伴随着疼痛和拉扯,就像陆砚手上的伤,就算结了疤,也会留下痕迹。但此刻的阮沉舟不怕了,她知道,只要身边这个人还握着她的手,再深的痕迹,也会被温暖慢慢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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