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收敛气息，徒步前行。越靠近剑墟，天地间的景象愈发荒凉诡异，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脚下的土地从黄褐色逐渐过渡为一种暗沉的灰黑，像是被无数剑气反复犁过、又被岁月凝固成坚硬的石质。寸草不生，连苔藓都不见一丝。行走其上，能感觉到微弱的刺疼从脚底传来——那是沉积在地表、几乎化为实质的残余剑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铁锈般的金属腥气、若有若无的血腥、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千年古兵库打开的陈旧杀气。
每隔十几步，就能看到地面插着残破的兵器。大多是剑，也有断刀、残枪。有些只剩一截剑尖露出地面，锈蚀得几乎与土地同色；有些则还保留着大半剑身，斜插向天，像不甘倒下的墓碑。酒剑仙在一处稍显密集的残剑区停下，用脚尖轻点一截半露的青铜剑柄。
“看这纹路，至少是三千年前的制式。”他低声说，目光凝重，“剑身虽朽，剑意不散。这些残剑的主人，当年恐怕都是金丹以上的剑修。小心些——剑有灵，哪怕只剩碎片，若感应到生机靠近，有些会自发攻击，或被邪修利用，成为剑煞。”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柄只剩半尺的断剑忽然“嗡”地一震，表面锈迹剥落少许，迸出一道细微却凌厉的灰白剑气，直射众人！追风眼疾手快，腰间短刃出鞘半寸，寒光一闪，“叮”地将其击散。但那剑气消散前竟发出凄厉尖啸，如垂死哀鸣，听得人心头发寒。
“这只是最弱的残念。”酒剑仙摇摇头，“越往里走，越要谨慎。”
众人神色更肃。追风和影舞默契地调整位置，一前一后，将林轩和苏月护在中间。苏月纤手轻抬，一层淡蓝色水幕般的护身罡气悄然笼罩五人，将那些无孔不入的残余剑意隔绝在外。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地势开始出现起伏。破碎的丘陵间，散落着更多建筑遗迹：倒塌的殿柱、碎裂的雕纹石板、半埋在土中的兽形石像。从规模判断，这里曾经是一座相当宏伟的城池，但如今只剩苍凉。
而在废墟的中心地带，却反常地聚集着大量人影。
“那就是‘剑城’。”酒剑仙眯眼望去，“说是城，不如说是‘坟场集市’。剑墟的禁制每隔百年会有一次大衰弱，每隔三十年有一次小衰弱。据推算，七日后就是小衰弱期，持续三天。这些人，都是来赌命的。”
随着走近，剑城的全貌逐渐清晰。
那是一片以废墟基址为依托、杂乱扩张的临时营地。东倒西歪的残墙被挂上兽皮、粗布，就成了遮风处；几根还算完整的石柱间拉起绳索，搭上篷布，便成了简易棚屋。更多的人连棚子都没有，直接盘坐在空地上，身下垫个蒲团，面前摆着几样物品，便是摊位。
人影攒动，怕是有四五百之众。服饰五花八门：有道袍褴褛、背负桃木剑的邋遢散修；有浑身精悍、甲胄染血的佣兵；有面蒙黑纱、只露一双冷眼的独行客；甚至能看到几个气息迥异的非人存在——一个头顶生着弯曲短角、皮肤泛着青鳞的妖族盘坐在一块巨石上，膝横一柄重剑；另有一人全身笼罩在灰雾中，只能隐约看见黑袍下摆，所过之处，地面结起薄薄白霜。
嘈杂声、低语声、争执声混成一片，却又被一种无形的压抑笼罩。每个人都像绷紧的弓弦，眼神闪烁，既在观察别人，也在提防被观察。
林轩五人的出现，立刻引来了数十道目光。
那些目光像冰冷的刀子，上下刮过。有审视他们修为的，有打量他们衣饰装备的，有在苏月脸上停留片刻露出淫邪之色的，也有在酒剑仙腰间酒葫芦上多看几眼、若有所思的。
刚穿过一片倒塌的拱门区域，一个满脸横肉、赤裸上身的壮汉带着四五个手下拦在路中。壮汉胸前一道狰狞剑疤，从锁骨斜拉到腰腹，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新来的？剑城的规矩，新人要交‘入城费’——每人十块下品灵石，或者等值的丹药、材料。”
他身后几人散开半步，形成半包围，手按在兵器上。周围一些修士停下动作，冷眼旁观，显然对此习以为常。
酒剑仙眼皮都没抬，只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那声音极轻，却似一柄无形重锤，轰然砸在壮汉胸口！壮汉脸色瞬间惨白，“哇”地喷出一口鲜血，踉跄连退七八步，直到被手下扶住才没摔倒。他惊恐地看向酒剑仙，刚才那一瞬，他仿佛看到一柄通天巨剑悬于头顶，剑意锁定神魂，生死只在一念！
“前、前辈恕罪！”壮汉顾不上擦血，连忙躬身，“是在下瞎了眼，冲撞前辈！请前辈高抬贵手！”
酒剑仙看都没看他，带着林轩等人径直走过。直到五人远去，壮汉才直起身，心有余悸地喘气。周围那些蠢蠢欲动的目光，顿时收敛了大半。在这无法之地，识时务者才能活久些。
五人在边缘处找了片相对完整的残垣。三面有半人高的断墙，背靠一根倾斜的巨大石柱，视野开阔又不易被偷袭。追风和影舞迅速清理地面碎石，布下简单的防护阵法；酒剑仙则袖袍一挥，数道微不可见的剑意丝线悄然没入四周地面、石缝，构成预警禁制。最后他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阵盘，嵌入三块灵石，淡淡光幕升起，隔绝内外声音。
“在这里，信任是催命符。”酒剑仙盘坐下来，沉声道，“剑城没有律法，只有丛林法则。等待禁制弱化的这段时间，是最乱的时候——有人想提前铲除竞争对手，有人专挑弱者劫掠，甚至还有修邪功者，猎杀修士抽取精血魂魄。记住三点：不要落单，不要露财，不要多管闲事。”
苏月颔首，目光扫视四周：“粗略感应，筑基中期以上占七成，金丹期至少有十五人。还有三人气息晦涩难明，要么有特殊隐匿法门，要么修为在我之上。”
追风和影舞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混入人群中。影舞身形一晃，如影子般融入一处棚屋旁的阴影；追风则扮作寻常散修，蹲在一个卖劣质符箓的摊位前，与摊主攀谈起来。
林轩盘膝坐下，闭目凝神。胸口的古剑纹灼热愈发明显，那幅残缺地图在识海中缓缓展开，代表“心源”的光点依然在剑墟深处闪烁。但除此之外，他似乎还感应到另一种脉动——微弱，却带着奇异的共鸣感，方向在东北。
约莫一个时辰后，两人先后返回。
“禁制弱化时间确认了，七日后子时开始，持续三天。”追风低声道，“但这次情况复杂。除了常见的散修和小门派，至少有三股势力值得注意。”
影舞接话，声音清冷：“东北角那七个黑袍人，是‘幽冥宗’弟子。他们修炼‘九幽御剑诀’，擅长驭使阴魂、炼尸为剑奴。为首那个气息森寒，腰间佩剑有鬼哭之声，应是金丹中期。”
“西北角那伙血袍修士，是‘血剑门’的。功法以血养剑，每杀一人，剑威增一分。他们共有九人，修为最低也是筑基后期，领头的是个独眼老者，金丹初期，但他身上血气之浓，堪比金丹中期。”
追风补充：“南边那几个妖族更麻烦。来自‘金鹏山’，有金翅大鹏血脉。一共五人，为首的是个金发青年，背着一柄几乎等人高的金色巨剑。妖族体魄强横，剑术刚猛，且极为团结，惹一个就等于惹一窝。”
酒剑仙默默听着，手指在膝上轻敲。影舞犹豫了一下，又道：“我还听到一个传闻……说这次剑墟深处，可能有‘剑魄’出世。”
“剑魄？”苏月轻吸一口气，“传闻中剑道大能坐化后，毕生剑意与魂魄凝成的精华？”
“不止如此。”追风压低声音，“有人说，三百年前陨落在剑墟深处的‘沧浪剑君’，其传承剑魄即将现世。所以这次连一些闭关的老怪物都出动了。有人亲眼看见‘枯骨剑君’在三天前抵达，就在剑城西侧的山洞里栖身。”
“枯骨剑君？”林轩看向酒剑仙。
酒剑仙脸色罕见地凝重起来：“那是个邪道散修，金丹巅峰，半只脚已踏进元婴门槛。百年前为修炼‘万骨枯荣剑’，屠了三个凡俗城池，以百万生灵精血怨魂祭剑，惹得正道围剿，却被他反杀多人后逃入深山。此人剑术邪诡，性格残忍嗜杀，若他真来了……”他顿了顿，“我们尽量避开。”
正说着，远处天空忽然传来清越剑鸣。
众人抬头，只见一队白衣修士御剑而来，足有十二人，人人剑袍如雪，背负长剑，周身环绕淡淡剑气，排开空中残余的灰雾。为首的是个面如冠玉的青年，约莫二十七八岁，眉目俊朗，但神情倨傲，目光扫过下方剑城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他们径直落在剑城中心最宽敞平整的空地——那里原本被几个佣兵团占据，见白衣修士落下，佣兵们脸色一变，却敢怒不敢言，默默收拾东西退开。
“是天剑宗。”苏月轻声道，“为首的是真传弟子‘白无尘’，天生剑骨，二十七岁结丹，已凝‘无尘剑心’，是金丹初期，但真实战力可敌普通金丹中期。天剑宗是中州剑道魁首，门人向来眼高于顶。”
天剑宗的到来引起了一阵骚动。不少散修和小门派修士纷纷上前，拱手问候，试图攀附。白无尘只是微微颔首，连话都懒得说，自顾自指挥同门布置营地。他们布下的阵法明显高级许多，道道剑形阵旗插入地面，构成一座攻防一体的“小千剑阵”，光华流转，将其他人都隔绝在外。
白无尘的目光在剑城中巡视，经过林轩等人所在方位时，略微停顿。他显然感应到了酒剑仙刻意收敛却仍如深渊的气息，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恢复冷漠。
“连天剑宗都派真传弟子来了……”酒剑仙摸摸下巴，看向林轩，“小子，你的古剑纹有没有更具体的反应？我们要找的地方，会不会和这些人的目标撞上？”
林轩再次闭目感应。识海中，古剑纹散发出温润光泽，那幅地图缓缓旋转。“心源”光点依旧遥远，但东北方向的共鸣感却清晰起来——那不是宝物的吸引，而更像是同源剑意的呼唤，仿佛有一柄沉睡的剑，在等待共鸣苏醒。
“有两个感应点。”林轩睁开眼，“一个是地图标注的‘心源’，在剑墟极深处；另一个在东北方向，距离近得多。但后者感觉很奇怪……不像是实体宝物，更像是某种‘剑意传承’或者‘封印之物’在共鸣。”
“共鸣？”酒剑仙眼睛一亮，“有意思。剑墟中常有古剑意残留，若能与自身剑道共鸣，对悟剑有极大好处。等禁制弱化，我们先去近处探查。但切记——机缘往往与危险一体两面，尤其是这种感应类的东西，可能是传承，也可能是陷阱。”
夜幕彻底降临。
剑城中亮起零星光芒：有用夜明珠的，有燃灵焰灯的，也有直接以法力凝聚光球的。大部分修士选择打坐调息，为七日后蓄力。但黑暗中也开始涌动更多阴影。
林轩看到，三个黑衣散修悄然围住一个落单的筑基修士，不到十息，那边传来闷哼，旋即归于寂静，黑衣散修迅速离开，地上只剩一具迅速干瘪的尸体。另一处，两个佣兵为争一块疑似炼剑材料的黑色矿石大打出手，剑气纵横，周围人冷眼旁观，直到一人被斩断手臂，惨叫逃离。
这就是剑城——没有规则，没有仁慈，只有赤裸裸的生存与掠夺。
林轩盘坐在禁制内，手按胸口。古剑纹的悸动与远处剑墟传来的苍凉剑气隐隐呼应。七日后，禁制弱化，真正的生死冒险才会开始。
而在那之前，他们必须在这座龙蛇混杂的亡命之城，保持警惕，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