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大院那扇电动伸缩门关得很严实。
雨停了有一会儿，地面的积水还没退下去，倒映着灰白色的天。
侯亮平站在门口。
皮鞋上的泥浆风干了，结成了硬邦邦的土块，他每动一下，就有干土渣顺着裤脚往下掉。
四十分钟。
他就这么站着。
期间有三辆红旗轿车进出，车窗贴着深色的防窥膜，看不清里面坐的是谁。
车子经过他身边时甚至没减速，轮胎碾过积水，溅起的泥点子崩在他的西裤上。
没人停车，更没人打招呼。
侯亮平没敢硬闯。
昨晚李达康那句“把地擦干净”，还有祁同伟蹲在地上给他擦鞋的画面，到现在还让他膝盖发软。
那不是简单的羞辱，那是把他身为反贪局长的威信，放在地上反复碾压。
只要他现在敢迈过那条黄线，等待他的绝对不是沙瑞金的茶水，而是荷枪实弹的武警。
侧门那边的电子锁响了一声。
侯亮平猛地转头，脖子因为长时间僵硬发出咔吧一声脆响。
出来的不是沙瑞金，也不是田国富。
是白秘书。
白秘书没打伞，手里那个老干部风的不锈钢保温杯很是扎眼。
他走得不快，每一步都踩在没水的干地上，鞋面锃亮，和侯亮平那双满是泥巴的皮鞋形成了鲜明对比。
白秘书隔着两米远停下。
这个距离很讲究。既不亲近，也闻不到侯亮平身上的汗味和土腥味。
“侯局长。”白秘书脸上没笑，语气公事公办，“沙书记在开视频会，连线北京，谈全省安全生产大局。这会没个把小时结束不了。”
侯亮平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哑：
“那我等着。白秘书，你能不能通融一下，陈老的事……还有大风厂那个案子，我有必须要汇报的情况。这不仅是案子，还关系到——”
“侯局长。”
白秘书直接打断了他。声音不大，也没什么起伏，但直接把侯亮平后面的话全堵了回去。
白秘书慢悠悠地拧开保温杯盖子，喝了一口，热气扑在他的眼镜片上，蒙了一层白雾。
“沙书记有指示。大风厂的事，走正规程序。您是反贪总局派下来的专家，程序正义您比我们懂。要是刑事案件，您去找季昌明检察长；要是治安问题，那是赵东来的活儿。”
侯亮平急得往前跨了一步：
“这是推诿！我是带着尚方宝剑来的！沙书记之前不是这个态度！是不是因为网上那个录音？那是断章取义！我要见沙书记，我要当面解释清楚！”
白秘书摘下眼镜，从兜里掏出眼镜布，仔细地擦着镜片上的雾气。
他动作很慢，完全无视了侯亮平的焦躁。
“断章取义？”
白秘书重新戴上眼镜，盯着侯亮平，
“陈岩石让沙书记去市委，是假的？指着李达康鼻子骂，是假的？侯局长，您是政法大学的高材生，这本账，怎么算得还没我这个拎包的秘书清楚？”
侯亮平僵在原地，双手死死抓着裤缝。
“还有。”白秘书盖上保温杯，那种职业化的客气彻底消失了，“沙书记让我给您带句话。”
侯亮平抬起头。
“沙书记说，汉东的天，是人民的天，不是哪一个人的天。陈岩石同志累了，您也累了。这两天就别到处跑了，汉东刚下过雨，路滑，容易摔跟头。”
说完，白秘书转身就走。
没有客套的寒暄，连句“慢走”都欠奉。
侧门的铁锁重新扣合。咔嚓一声。
这声音不大，但在侯亮平听来，比昨晚的惊雷还要响。
他孤零零地站在省委大门口，看着那块红底金字的招牌。
省委大院里绿树成荫，安静祥和，但他却感觉一股寒气顺着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不是冷处理。
这是隔离。是切割。
沙瑞金这是在告诉所有人：侯亮平这块带着臭味的肉，以后跟汉东省委没关系了。谁沾上谁倒霉。
……
同一时间。
省公安厅，指挥中心。
大屏幕上没有显示路况监控，而是切分成了十几个小窗口，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数据流和不断滚动的网页弹窗。
祁同伟坐在那张真皮转椅上，手里捏着一枚金属防风打火机。
啪嗒。打开。
啪嗒。合上。
火苗窜起来又灭掉，这种单调的机械声在安静的指挥中心里显得格外清晰。
程度站在他旁边，手里捧着平板电脑，手指飞快地滑动着，脸上那种兴奋劲儿根本压不住。
“厅长，火候到了。”程度把平板递到祁同伟面前，
“舆论风向已经转了。之前大家还在骂特权，现在重点全变了。昨晚赵东来局长那招‘汉东老实人’太狠了，那个帖子的回复量一小时内翻了三倍。”
祁同伟没接平板，眼睛盯着打火机喷出的蓝色火苗。
“全是骂声？”祁同伟问。
“对，骂陈岩石倚老卖老，骂侯亮平拿着鸡毛当令箭。”
“那不够。”
祁同伟合上盖子，把打火机往桌上一扔。金属撞击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骂两句不痛不痒。陈岩石那老头我了解，脸皮厚得能挡子弹。他现在指不定还在家里自我感动，觉得自己是为了正义受委屈，是当代的魏征。”
程度愣了一下：“那您的意思是？”
祁同伟转过身，那双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一种近乎冷血的理智。
“要痛。要让老百姓感到切肤之痛。”
祁同伟指了指屏幕上那条关于“光明峰项目停工”的新闻，“仅仅是愤怒，那是看客。只有涉及到自己的钱袋子，这帮吃瓜群众才会变成咬人的狼。”
“光明峰项目停工了吧？”
“停了。侯亮平的封条贴在大门口，谁敢动？李达康那边急得跳脚，但没敢复工。”程度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