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份关于南方某州彻底剿灭玄阴教残余秘密祭坛的捷报，被轻轻放在厚重的紫檀木案几上。姜旭坐在锦衣卫指挥使的官署内，望着窗外庭院中开始飘落的枯黄梧桐叶，心中并无多少轻松，反而升起一种尘埃落定的空茫感。
承平元年冬，历时近一年，动用举国之力，在他这位真仙坐镇、锦衣卫全力施为下，圣教与玄阴教在武朝境内明面上、以及绝大部分隐藏的根须，已被基本斩断拔除。漏网之鱼或许还有，但已难成气候，自有朝廷常规力量与地方正道人士持续清剿。他能做的，已然做完。
是时候了。
他起身，褪下那身象征权柄的蟒袍，换上一袭普通的青衫，如同一个寻常的书生，悄然离开了北镇抚司，回到了那座御赐的、却因主人常年奔波而显得有些空旷的盖世侯府。
府中一切如旧，下人们恭敬行礼。姜晚被秦璐璐拉着去城外大营观摩新军操演了，尚未归来。李雯琪……往常此时，她应在后花园的暖阁中看书，或是准备他喜欢的茶点。
然而，当他步入两人时常对弈品茶的那间暖阁时，却只看到空荡荡的棋枰，以及棋枰上，压着一封素雅的信笺。信封上是李雯琪清秀而熟悉的字迹：“姜旭亲启”。
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攥住了姜旭的心脏。他深吸一口气，拿起信笺，展开。
“姜旭：
见字如晤。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离开京城，踏上了前往蜀山的路。
莫要寻我，也莫要担心。这个决定，我思虑已久，并非一时冲动。
这一年多来，承蒙你的庇护与教导，晚晚平安喜乐，我亦窥见了更广阔的天地。你为我洗经伐髓，助我修行，此恩此情，雯琪铭记五内。
然而，我渐渐明白，我不能再一直站在你的身后，仰望你的背影，受你的庇护。爷爷的谜团，是我心中一根刺；我自己的道途，亦需自己去探寻、去经历。蜀山，是爷爷的来处，或许也是我能找到答案、能真正独立成长的地方。
你已贵为真仙，肩负更大使命，前程远大，不应再为凡尘琐事与儿女情长所绊。你的天地，在东海，在蓬莱，在那无垠的星空道途。我的路，或许就在那云雾缭绕的蜀山之间。
不必觉得亏欠，亦无需担忧。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再难，我也会走下去。
珍重。
愿君道途坦荡，早证大道。
雯琪 留笔”
信纸上的字迹起初平稳，到后面微微有些颤抖，墨迹似有晕开，却终究没有泪痕。她写得很克制，也很坚决。
姜旭握着信纸，久久不语。指尖传来纸张微凉的触感，心中却翻腾着复杂的情绪。有失落，有不舍，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与……敬意。
他了解李雯琪，外表温婉，内心却自有丘壑，坚韧执着。她不愿成为附庸，不愿永远活在他的羽翼之下，这份独立与勇气，让他心疼，更让他钦佩。她说得对，他的路在前方，她的路，也需要她自己去找寻。
或许，这才是最好的安排。与其让她在京城等待一个不知归期的未来，不如放手让她去飞翔，去经历属于她的风雨与彩虹。
只是……蜀山之路，绝非坦途。她一个三品境的女子，孤身前往……
姜旭眼神微凝，但随即又松开。他相信李雯琪的智慧与毅力，也相信冥冥中自有安排。或许，这也是她爷爷李嵩阳希望看到的。
他将信小心折好，收入怀中，贴在心口的位置。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她身上淡淡的清香。
难过吗？是的。但他更明白，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或者说，是为了彼此都能走向更完整的自己。
“时间……也确实到了。”姜旭望向东方，低声自语。
他转身，来到侯府密室。这里存放着那两颗流光溢彩的七彩神石，以及一些重要的物品。他取出神石，摩挲着温润的表面。这两颗石头对他无用，但对蓬莱的高清枫、玄风等人，似乎意义重大。是时候了结这段因果，或许，也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关于更高境界、关于这方天地、甚至关于蜀山和玄阴教更核心的答案。
他将神石收好，又取出一枚特制的传讯玉简和几瓶自己炼制的、适合秦璐璐和姜晚目前境界使用的丹药。
傍晚时分，秦璐璐带着兴奋不已、叽叽喳喳讲述着军营见闻的姜晚回来了。看到姜旭独自站在庭院中，背影显得有些萧索，秦璐璐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让嬷嬷先带姜晚去洗漱用饭。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秦璐璐走到姜旭身边，轻声问道。
姜旭将李雯琪的信递给了她。
秦璐璐快速看完，沉默了片刻，将信还给他，叹了口气：“这丫头……看着温柔，性子却比谁都倔。也好，出去闯闯，未必是坏事。”
“我要离开了。”姜旭看着秦璐璐，直接说道。
秦璐璐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随即洒脱一笑：“猜到了。你这尊大神仙，总不能一直窝在这凡人堆里。什么时候走？去哪儿？蓬莱？”
“嗯，先去东海蓬莱，了结一些事情。”姜旭点头，将装有丹药的玉瓶和一个储物袋递给她，“这里面是一些丹药和资源，对你和晚晚修行有益。晚晚……就托付给你了。她体质特殊，性子也跳脱，需你多加看顾引导。”
秦璐璐接过，没有推辞，只是深深看了姜旭一眼：“放心吧，有我在，没人能欺负晚晚。她就像我亲妹妹一样。”顿了顿，她声音低了一些，带着罕见的认真，“你自己……万事小心。蓬莱那地方，听着就玄乎。”
“还有，”姜旭想起什么，郑重叮嘱道，“璐璐，你已是一品巅峰，切记，在我回来之前，或在没有绝对把握和妥善安排的情况下，不要尝试冲击真仙境。此境非同小可，涉及因果甚大，仓促突破，恐有莫测之险。”
秦璐璐怔了怔，随即咧嘴一笑，拍了拍姜旭的肩膀：“知道了，姜大神仙！啰嗦！本千户还没活够呢，才不会急着去找雷劈。”
两人相视一笑，多年的并肩情谊与未尽的言语，尽在不言中。
是夜，姜旭并未在侯府留宿，而是悄然入了皇宫。
承平帝武承乾似乎料到他回来，早已屏退左右，在御花园的暖阁中备好了几样简单的酒菜，一如当年东宫夜宴。
“姜兄，你终于来了。”武承乾已蓄起了短须，帝王威严日重，但此刻眼中却带着朋友般的感慨。
“陛下。”姜旭拱手。
“此处无君臣，只有故人。”武承乾摆摆手，亲自斟满两杯酒，“这一杯，敬姜兄，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两人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没有谈论国事，只是回忆了些许旧事，说了些闲话。武承乾的眼中有了血丝，不知是酒意还是不舍。
“姜兄此去，不知何日再能相见。”武承乾叹息道。
“有缘自会再见。”姜旭举杯，“陛下已是明君，武朝在陛下手中，必能开创盛世。臣……在此别过。”
“珍重！”武承乾重重与姜旭碰杯，眼眶微红。
饮尽最后一杯离别酒，姜旭放下酒杯，对武承乾点了点头，身影缓缓变淡，如同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武承乾独自坐在暖阁中，对着空了的酒杯，久久未动。
翌日清晨，朝阳初升，海风微咸。
东海之滨，一处人迹罕至的悬崖之上。姜旭迎着凛冽的海风与漫天霞光，最后回望了一眼大陆的方向。那里有他守护过的江山，有他牵挂的妹妹，有并肩作战的袍泽，有已然远行的红颜，也有痛饮告别的故人。
红尘种种，如同一幅长长的画卷，在心头缓缓收拢。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向那无边无际、波涛汹涌的蔚蓝大海。怀中，那枚早已失效的蓬莱玉符碎片，在朝阳与海风的浸润下，似乎泛起了一丝微弱到极致的共鸣。
不再犹豫，姜旭一步踏出悬崖，身形并未下坠，而是凌空悬浮。他并未驾驭飞剑，也未施展遁光，只是凭借着真仙之境与天地法则的共鸣，顺应着怀中玉符碎片传来的那一丝微不可察的牵引，身形化作一道淡淡的紫金色流光，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那传说中仙人聚居、虚无缥缈的蓬莱仙岛，破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