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一日,川南古蔺县境,白泥镇地区。
军团指挥部设在一处背风的土坡下,几块油布临时搭起棚顶。秋成裹着单薄的军衣,站在坡顶,目光越过晨雾,投向西南方连绵的群山。那里是扎西,是红军主力不久前经过并召开重要会议的地方,也是红八军团下一步必须抵达的汇合点。
黄苏和邓萍走到他身边。三人并肩而立,沉默地望着同一方向。
“总算过来了。”黄苏轻舒一口气,声音里带着连日紧绷后的疲惫,“上官云相这会儿,怕是在遵义城里跳脚骂娘呢。”
邓萍笑了笑,接口道:“他跳脚是肯定的。我们虚晃一枪拿下打鼓新场,又金蝉脱壳北上渡河,把他摆在那道‘铁闸’后面的几万人全晾着了。等他反应过来调兵北上,我们早进川南深山了。”
秋成没有笑。他收回目光,转身走回临时指挥部。简陋的木桌上摊着那张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的川南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和箭头。
“川南不比黔北。”秋成手指点在地图上代表古蔺、叙永、扎西的几个点上,“这里山更高、林更密、路更险,民情也更复杂。地方军阀、地主武装、恶霸势力盘根错节。当地的游击队活动不易啊”
“你是担心,川南游击支队?”邓萍若有所思。
“不止是担心。”秋成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我们要主动做点什么。主力红军匆匆路过,只能震慑一时。等我们走了,那些被打掉牙的恶霸、民团,只会变本加厉地报复老百姓,围剿留下的游击队。”
他手指在地图上从白泥镇向西划出三条弧线,分别指向不同的山谷和隘口:
“我打算分兵。”
“分兵?”黄苏微微皱眉。
“不是彻底分散,是三路纵队,齐头并进。”秋成解释,手指在那三条弧线上依次点过。
“三个团分成三个纵队,向扎西推进,我们指挥部跟中路纵队走。”
但秋成接下来的一句话,让黄苏和邓萍都抬起了头:
“各纵队在行军途中,还有一项核心任务:清除地方恶霸,打击反动民团,开仓放粮,发动群众。尤其是那些作恶多端、民愤极大的,要坚决铲除,没收浮财分给贫苦百姓。我们要在川南这片土地上,为坚持斗争的游击队同志们,尽量扫清一些障碍,多留下一点火种,多赢得一点民心。”
棚内安静了片刻。远处传来战士们的说笑声、炊事班锅碗碰撞的叮当声,与近处地图上那三条红色弧线形成奇特的对照。
“我明白了。”黄苏缓缓点头,脸上露出理解的微笑,“这不是单纯的军事行军,更是一场政治仗、民心仗。我们路过,不仅要走得过去,还要留下点什么。”
“正是。”秋成眼神坚定,“告诉各团,行动要迅猛,打击要精准,但政策要讲清楚。我们是红军,只打反动武装和恶霸地主,保护普通百姓和工商业者。缴获的粮食、财物,大部分分给当地‘干人’,小部分补充我们自己。扩红工作要跟上,但必须是自愿原则,绝不强拉。”
邓萍补充道:“还要注意情报收集。各纵队都要派出侦察分队,不仅要摸清沿途敌情、地形,还要留意打听有没有我党留下的伤员、游击队员、地下工作者,尽量取得联系。”
“对。”秋成一锤定音,“就这么办。午后出发。最终汇合点——扎西。”
命令迅速传达。午后,白泥镇外的山道上,红八军团一分为三,如同三把梳子,沿着不同的方向,缓缓梳理过川南的层峦叠嶂。
三路纵队,如同三股红色的暖流,在春寒料峭的川南山区间蜿蜒流淌。他们打击凶顽,救济贫苦,宣传革命道理。红军的口碑,随着他们的足迹,悄然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传播开来。
四月二十四日傍晚,滇东北扎西镇(现威信县城)。
夕阳的余晖给这个边陲小镇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镇子不大,青石板路被连日雨水冲刷得干净发亮,木结构的房屋错落有致。中央红军主力离开已有多日,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种紧张而又充满希望的气息。
红八军团司令部在镇西头一处相对宽敞的院子里安顿下来。电台天线从堂屋屋檐下伸出,滴答声重新响起。先期抵达的六十三团已经安排好了警戒和宿营。
秋成站在院子门口,望着陆续从不同方向归来的队伍。战士们虽然满身尘土、面露疲色,但眼神明亮,行列整齐,显然士气未堕。
“报告军团长!”六十二团的通讯员飞马而至,勒住气喘吁吁的战马,“我团已抵达镇北五里处,正在收拢部队,预计一小时内入镇!”
“好。”秋成点头。
几乎同时,南面山道上也出现了六十一团的旗帜。杨汉章走在队伍前列,远远看到秋成,加快脚步赶来。
“军团长!六十一团顺利归建!”杨汉章敬礼,脸上带着风霜之色,却笑容爽朗,“这一路,敲掉了三个民团窝点,缴获不多,但老百姓可是把咱们当菩萨了!”
秋成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了。抓紧休整,让战士们吃饱睡好。”
三路纵队陆续抵达,扎西镇内外顿时热闹起来。炊烟袅袅升起,歌声此起彼伏。百姓们最初有些紧张地张望,但看到红军战士纪律严明、帮老乡挑水扫地,便渐渐围拢过来,好奇地打量着这支传说中的队伍。
军团部堂屋内,秋成、黄苏、邓萍刚碰头,还没来得及汇总各纵队情况,门外便传来了警卫战士的报告声:
“报告!外面有几个人,自称是‘川南游击支队’的,要求见首长!”
堂屋内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快请进来!”秋成立刻道。
门帘掀开,走进来三个人。为首的是个中年汉子,四十岁上下,面庞黝黑消瘦,颧骨突出,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透着长期在山林斗争中磨砺出的锐利和坚韧。他身上的灰色旧军装打着补丁,绑腿沾满泥浆,但风纪扣系得一丝不苟。身后两人年纪稍轻,同样精悍,警惕地打量着屋内环境。
中年汉子目光扫过秋成三人,最后落在秋成身上——或许是因为秋成站在中间,或许是因为那种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指挥员气质。他上前一步,挺直腰板,抬手敬了一个并不标准但极其郑重的军礼:
“报告首长!川南游击支队负责人,刘干臣!”他的声音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楚,“这位是余泽鸿同志,我们支队的政委。”
秋成心中一震。刘干臣!余泽鸿!这两个名字,在他那段模糊的“记忆”里,与“川南游击纵队”、“坚持斗争”、“壮烈牺牲”紧紧联系在一起。
他立刻回礼,上前握住刘干臣粗糙冰冷的手:“刘干臣同志!余泽鸿同志!我是红八军团长秋成,这是政委黄苏,参谋长邓萍。快请坐!警卫员,倒热水来!”
刘干臣和余泽鸿显然没料到红军主力部队的首长如此热情,略显拘谨地在长凳上坐下。热水端上来,两人捧着粗瓷碗,手微微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激动的。
“首长,”刘干臣喝了口水,润了润干裂的嘴唇,开门见山,“我们……是来讲困难的。”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难以掩饰的痛苦和愤懑:
“中央红军主力过境后,我们按照指示,留在川南坚持斗争,牵制敌人。开始还好,打了几个小胜仗,在上个月我们在兴文珙县交界地的大石磐遭遇川军,损失惨重……一个月前,我们的司令员,王逸涛……他叛变了!”
堂屋内空气骤然一凝。
“他带着一部分队伍,投了川军,把我们的活动规律、据点位置、人员名单,全出卖了!”刘干臣的手紧紧攥着碗,指节发白,“川军和民团联合围剿,我们被打散了……牺牲了很多同志。现在,支队还能联系的,不到三百人,缺粮缺弹,伤病员没药治……,还有不少主力留在当地的伤员。”
余泽鸿接口,声音同样沙哑:“不止我们。黔北游击队那边,也因为敌人压力太大,被迫转移到了川南,情况也很困难。我们两家现在合在一起,东躲西藏”
“我们打探到主力再次进川南,就带队伍赶来了。”
秋成沉默地听着,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王逸涛叛变……游击队的困境……这一切,与他“记忆”中的片段严酷地吻合。历史上,川南游击纵队就是在这样的绝境中坚持,最终几乎全部牺牲。
他看着眼前这两位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却目光坚定的同志,仿佛看到了未来那场漫山遍野的血火,看到了那些高呼着口号倒在敌人枪口下的年轻生命。
一种强烈的冲动在他胸中翻涌——带他们走!改变他们的命运!不能让他们留在这里,走向那个已知的、悲壮的结局!
黄苏和邓萍也眉头紧锁,显然在权衡利弊。
刘干臣见三位首长沉默,眼中期待的光芒微微黯淡,但他还是努力挺直脊梁:“军团长,我们知道主力也有困难。我们不求别的,只求……能给点粮食,给点药品,再给几杆枪,让我们能继续坚持下去!!”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敲在了秋成心上。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黄苏和邓萍。两人也看向他,眼神复杂。
“这样,刘干臣同志、余泽鸿同志,先安排游击队的同志们吃饱饭,我们讨论一下你们的安排,单纯的枪支、粮食是没问题的,放心。”
“多谢军团长”
刘文启带着刘干臣同志、余泽鸿同志双双离去安排游击队的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