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良村周边山凹里的各个驻地却并未完全沉寂。六十一团一营三连的宿营院子里,火光跳跃,映照着一张张情绪激昂又带着几分释然的面孔。战士们围坐在几堆篝火旁,刚才活报剧带来的沉重氛围,在指导员的引导下,渐渐化为了倾诉与共鸣的暖流。
“怎么样,今天看了戏,这个戏看得怎么样呢?能看懂吗?”三连指导员盘腿坐在战士们中间,声音温和地问道。
“指导员,能看懂,就是这个戏太惨了,”一个年轻战士用带着浓重兴国口音的官话回答道,他揉了揉发红的眼圈,“那个黄剥皮,就跟伢们(我们)村那个李剥皮一样坏!心肝都系(是)黑嘅(的)!”
“哦?你们村还有个李剥皮呢?”指导员适时地接话,目光鼓励地看着他,“说来大家都听听,这个李剥皮怎么样个坏法?”
这句话像是打开了闸门。那年轻战士立刻来了精神,比划着说:“伢们村那个李剥皮啊,那可系(是)只笑面虎!平时见人都系(是)笑眯眯嘅,但系(是)莫(别)被佢(他)骗到!佢(他)娶哩(了)五十几个老婆,全系(是)乡邻家嘅女崽哩(女孩子)!只要还唔起(不起)地租,就拉去抵债,话(说)系(是)同佢(他)结婚!但系(是)佢(他)在县里开堂子(妓院)嘅!哩滴(这些)所谓同佢结了婚嘅,多半都丢到县里接客去哩!有啲(有些)想跑嘅,直接就被佢(他)哋(们)打死!跑成功嘅,就转回头来找佢(她)爷娘(父母)抵债!家破人亡唔知(不知)几多(多少)家嘞!”
他喘了口气,脸上带着后怕:“伢们种嘅田都系佢(他)家嘅。还好伢屋里(我家)冇(没有)女崽,冇遭哩个罪。但系(是)年年都还唔清地租,一到年关就要躲佢(他)家嘅护院,跟做贼一样!”
“那你怎么来当红军了呢?”指导员问。
“就系(是)那年红军来哩嘛!”年轻战士脸上瞬间焕发出光彩,“把李剥皮给斗倒哩,田也分哩!乡亲们过了两年好日子!哩(这)唔系(不是),伢爹就把伢送来当红军哩!叫伢好好干,保住哩(这)好日子!”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个络腮胡老兵就拍了拍他的肩膀,哑着嗓子说:“后生仔,你算好运道嘞!伢当年……”
“伢当年……”
战士们你一言,我一语,压抑在心底许久的苦水,在信任的战友和长官面前,终于找到了倾泻的出口。一个个鲜活而悲惨的故事,带着赣南红土地特有的血泪痕迹,在火光中传递。起初是悲愤,是控诉,但随着倾诉,随着指导员的适时点拨和引导,大家渐渐明白,个人的苦难并非孤例,而是这吃人旧社会强加在所有穷苦人身上的共同枷锁。而红军,就是来砸碎这枷锁的!院子里的气氛,从开始的沉重压抑,慢慢变得热烈而坚定,一种同仇敌忾、命运与共的情感在战士们心中激荡、升华。
……
就在院子旁边那间充当临时关押点的土坯房里,却是另一番寂静中的波涛汹涌。房间里没有床铺,地上铺着厚厚的干稻草,十名被俘的国民党士兵裹着红军发给的、与他们自己所用无异的单薄被子,或坐或躺,却大多睁着眼睛,难以入眠。
外面红军战士的交谈声、倾诉声,虽然刻意压低了,但仍断断续续地传进来。那些关于地主压迫、家破人亡的故事,像一根根针,刺穿着房间里每一个俘虏兵的心防。今天的戏,加上外面隐隐传来的共鸣,让他们原本麻木或迷茫的内心,再也无法平静。
沉默良久,一个年纪较小的士兵用胳膊肘悄悄碰了碰身边一个面容粗犷、身形壮实的大汉,压低声音问:“老黄,咱们这里你年纪最长,见识多,你……你当初是为什么当兵的啊?”
被称作老黄的大汉缓缓睁开眼,黑暗中他的眼神显得有些空洞,又带着一丝追忆的痛苦。他沉默了几秒,才用沙哑的嗓音低声道:“我啊……那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他顿了顿,仿佛下定了决心,“那年,我们乡里乡长的一个护院,看上了我妹子,想霸占她。我妹子性子烈,不从……跳崖了。”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他沉重呼吸声。
“我帮工回来,听到信儿……”老黄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狠厉,“直接抄起柴刀,找到那个畜生,把他给宰了。”
“然后我就开始跑,到处流浪。后来……发现当兵能吃粮,就……就当兵了。”他说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难怪老黄你打仗这么猛,原来胆子就这么大,敢直接杀人呢!”旁边另一个士兵惊叹道,语气里带着敬佩。
“我就不行了,我胆子小,”另一个角落里,一个声音带着哭腔响起,“地里连着两年没收成,交不起租子,地主天天带人来逼。我爹没办法,去给地主家扛活顶债,活活累死了……我娘……我娘性子软受不了,也……也上吊了。我哥带着我逃难出来,后来……后来我运气好,碰上招兵,吃了粮。可我哥……我哥不知道在哪,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呢……”他说着,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哎……”黑暗中,响起一片压抑的叹息声。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谁不是被这世道逼得走投无路才穿上这身军装?
“妈的!”老黄突然低吼一声,一拳捶在身边的稻草上,“老子决定了!老子不走了!就留在这儿当红军了!”
“啊?”旁边几个士兵吓了一跳,“老黄,你疯了?当红军……那可是要杀头诛族的!”
“老子早他娘没族了!”老黄语气决绝,“我不是傻子!这几天也看出来了,这红军,跟咱们那边说的不一样!他们……他们就是戏文里唱的梁山好汉,是劫富济贫、替天行道的!反正回那边也是受气,老子当了三年兵,身上伤疤好几处,立过功没有?有!顶个屁用!还不是个大头兵,挨骂受气冲在前?老子受够了!老子要上山入伙,干红军!”
他这番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老黄说得……也有道理啊。”一个略显沉稳的声音分析道,“咱们现在是被俘了,就算放回去,上头能轻饶了咱们?搞不好就把咱们当逃兵或者通匪给毙了,或者拉去充数顶功劳……”
“是啊,咱们部队里头啥德行,谁不知道?吃空饷、克扣军粮、欺负老百姓……咱们师还算好的了!我听说有些地方的‘铲共团’,会拿老百姓的人头冒充红军领赏呢!”另一个士兵愤愤地补充道。
怀疑、恐惧、对旧军队的失望、对红军的新认识,以及内心深处被唤醒的阶级共鸣……种种情绪在房间里发酵、碰撞。月亮在夜空中缓缓移动,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缝隙洒进来,照见一张张辗转反侧、内心激烈斗争的面孔。这一夜,对许多俘虏兵而言,注定无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