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城内,硝烟味尚未完全散去,但一种不同于战火的新生气息,已在街巷间悄然弥漫。
师部设在原县衙旁一处相对完好的院落里。秋成召集了师政治部干事、各团政委、后勤部长李福顺以及政治部、宣传队的负责干部,召开了一次紧急的政治工作会议。
“同志们,”秋成开门见山,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我们二十一师打下了嘉禾,但这只是第一步。军委命令我们在此短暂休整,时间宝贵,可能只有一两天。我们不能只是军事上占领这里,睡一觉,吃顿饭,然后抬腿就走。”
他顿了顿,语气沉凝:“我们要做的,是解放老百姓的心。要让嘉禾的乡亲们知道,红军是谁,为什么打仗,为谁打仗。哪怕我们只待一天,也要在他们心里,埋下一颗红色的种子,留下一团不灭的火!只有这样,等我们离开后,这片地区的游击工作、地下斗争,才能有更好的土壤,才能星火燎原!”
秋成继续说道:“武力虽然可以打开城门,但打不开人心。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开展扎实的群众工作。”
“具体怎么做?”
“光靠开会、喊口号,老百姓未必听得进去,也未必信。”
六十三团政委黄志勇点点头:“没错。穷苦百姓,大多不识字,跟他们讲太多大道理,效果不好。得用他们看得懂、听得进的方式。”
秋成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演戏。把我们在良村的做法搬过来。散会后,三个团的政治工作人员,由你们政委统一协调,后勤和预备营配合,立刻在县城里找合适的地方,搭起三个戏台子。就演《血泪债》那样的活报剧,每天至少演三到四场!要让老百姓看戏,让他们在戏里看到他们自己的影子!地主逼租、强占民女、家破人亡……这些事,他们就算没亲身经历,也肯定听过、见过!戏演好了,比我们讲十遍道理都管用!”
“这个办法好!”六十一团政委候曾眼睛一亮,“我会议结束就带人去准备,台词都是现成的,演员也熟练,稍作调整就能上演!”
“第二,”秋成继续道,“部队要展现出新面貌。各连队以班排为单位,在划分的驻地区域,主动帮助老百姓干活。修补被炮火打坏的房屋,给孤寡老人挑水,打扫街道。我们不是要把地主的财产分给群众吗?遇到确实困难的,老弱病残的,派战士帮他们扛回家!还有,部队宿营时,把歌声都给我唱起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要唱得响亮,让全城的老百姓都听见!要让他们从我们的行动和歌声里,明白我们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是穷苦大众自己的队伍,和那些抢东西、拉夫子的白军不一样!”
李福顺插话道:“物资分配这块,我让后勤没委的同志跟各团政委一起,整理出来没收的地主的财产、粮食,尽快把东西发下去,同时做好登记。”
“好。”秋成肯定了李福顺的补充,然后强调第三点:“做群众工作,态度是关键。要细心、耐心、积极。老百姓有疑虑,慢慢解释;有困难,尽力帮忙。不要怕麻烦,不要怕耽误时间,不要怕反复沟通,更不能用吼的、用命令的去做工作!说话要温和,要把道理讲到他们心坎里去。”
他环视众人,最后总结道:“总的方向,不仅要让穷苦群众理解我们,也要让那些本身没有太大恶行、甚至可能做过些修桥铺路、赈济灾民好事的乡绅富户,尽量减少对我们的恐惧和抵触。我们要让他们理解,我们打地主,不是针对某个人,某个具体的地主,我们打的是那个剥削人的阶级,是那个吃人的封建制度!”
他稍微提高了音量:“可能会有乡绅质问,‘我平日也做善事,为何要分我田产?’遇到这样的,我们可以坦诚交流。我们认可个人的善行,但这改变不了整个地主阶级依靠土地垄断剥削农民的本质。他一个人做好事,是个例,是他人好,但他能保证所有的地主都像他一样吗?历史告诉我们,不可能。阶级的矛盾,思想的桎梏,最终只有靠斗争来解决,靠我们手里的枪杆子,为被剥削的劳苦大众,打出一个能说话的政权!”
“我们现在没收地主的财产和土地,分给群众,只是从物理上,先给被压榨得太久的乡亲们一点点希望的火种。但要真正改变命运,根除剥削,还需要长期的努力和斗争。这,就需要这星星之火,最终形成燎原之势!”
秋成的话语清晰而坚定,为嘉禾短暂的驻留期,定下了深入民心的政治工作基调。
“都清楚自己的任务了吗?”政委最后问道。
“清楚了!”众人齐声应答,脸上带着使命感。
“好,散会!立刻行动!”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安静的嘉禾城,很快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活力所打破。
在城中心的空地上,东门集市旁,以及西门附近,三处简易的戏台以惊人的速度搭建起来。宣传队的队员们敲着锣鼓,大声吆喝:“乡亲们!红军演戏了!快来看戏啊!不要钱!”
起初,百姓们只是远远地看着,或躲在门缝后偷窥,脸上带着惊疑和恐惧。但锣鼓声和吆喝声持续不断,加上一些胆大的孩子先跑过去看热闹,渐渐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戏台上,《血泪债》开演了。演员们投入的表演,那熟悉的乡音,那仿佛就发生在邻村、甚至自己家的悲惨故事,很快就抓住了观众的心。当演到“黄剥皮”逼死陈老根、抢走幺妹时,台下响起了压抑的哭泣和愤怒的咒骂。
“狗日的地主!不得好死!”
“跟我家那年遭的灾一模一样啊!”
越来越多的百姓被剧情感染,忘记了恐惧,沉浸在那共同的悲愤之中。
与此同时,红军战士们也活跃在城内各处。
“老乡,你这屋顶漏了,我帮你补补!”一个年轻的战士扛着梯子,对一位躲在破屋里的老大爷说道。
老大爷颤巍巍地开门,看着战士利索地爬上屋顶修补瓦片,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
“大娘,水缸没水了是吧?我来挑!”另一个班的战士接过老妇人手中的水桶,快步走向井边。
街道上,红军战士组成的清扫队,正在清理战争留下的瓦砾和垃圾。他们唱着歌,干得热火朝天:
“红色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第二不拿群众一针线,群众对我拥护又喜欢!……”
嘹亮的歌声在嘉禾上空回荡,与戏台那边的悲愤呼喊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奇特的画卷。
后勤部的干部们,在地方游击队员的引导下,带着少量的米粮和布匹,走访那些家徒四壁的困难户。
“老乡,这点粮食和布,是红军的一点心意,先应应急。”李福顺亲自将一小袋米和一匹粗布递给一个带着几个瘦小孩子的寡妇。
那寡妇愣在原地,不敢接,直到旁边的游击队同志说:“拿着吧,大嫂,红军和以前的兵不一样,他们是真心帮咱穷人的。”她才颤抖着接过,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拉着孩子就要跪下,被李福顺赶紧扶住:“使不得,使不得!咱们红军不兴这个!”
也有穿着体面一些的乡绅,小心翼翼地找到红军驻地,想打听风声。
一位戴着瓜皮帽的老者,被请到了师部临时会客的厢房。秋成亲自接待了他。
“老朽……老朽在城中开有一间小杂货铺,平日也曾施粥赠药,不知红军……”老者语气忐忑。
秋成请他坐下,语气平和:“老先生不必惊慌。红军有红军的政策。我们打击的是封建剥削制度,是针对那些为富不仁、欺压百姓的大地主、恶霸。对于守法经营、没有血债,甚至做过一些公益善事的,我们会区别对待。我们欢迎一切支持革命、或者至少不反对革命的人。”
他耐心解释道:“个人行善,值得肯定。但这世道的根源,在于土地集中在少数人手里,大多数农民终年劳作却不得温饱。红军要做的,就是打破这个不合理的制度,让耕者有其田,让天下的穷苦人都有活路。这光靠个别人的善心是办不到的,需要彻底的变革。”
老者听着,虽然未必完全理解,但秋成诚恳的态度和清晰的道理,让他脸上的恐惧消散了不少,他喃喃道:“若真能如此……便是大同世界了……”
夜幕降临,嘉禾城内破天荒地没有实行宵禁。戏台周围点起了火把和汽灯,第三场《血泪债》正在上演,台下围观的百姓比白天更多,许多人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恐惧、麻木,变成了专注、共鸣,甚至闪烁着一丝微弱的光。
红军战士们回到驻地,虽然疲惫,但精神振奋。他们吃着简单的伙食,交流着白天帮助老乡的经历,歌声依旧不时在营区间响起。
秋成站在师部门口,望着城中那几处灯火通明、人声隐隐的地方,听着随风传来的隐约歌声和戏文,轻轻舒了一口气。
他知道,短短时间,能做的有限。但种子已经播下,星火已经点燃。这嘉禾城的人心,正如同这湘南的夜,看似沉寂,内里却已开始酝酿着不一样的温度。这就够了。对于即将再次踏上漫长征途的红军而言,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