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行廊通往嘉禾的谷地里,已是人声嘈杂。灰蓝色的湘军士兵们啃着干粮,骂骂咧咧地整理着行装,军官的呵斥声此起彼伏。他们是李云杰第二十三师的部队,两个团,奉命紧急增援嘉禾。
一个挂着中校衔的军官踢了踢脚边的石头,对着身旁的同僚抱怨:“妈的,紧赶慢赶,跑到这行廊歇脚,上头又说嘉禾吃紧,催命似的。”
旁边那位少校擦了擦眼镜,不紧不慢地说:“师座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做做样子就行。嘉禾那边不是说只在在五里山一带发现赤匪嘛,能有多大麻烦?咱们走大道,他们还能飞过来不成?”他指了指山谷两侧寂静的山林,“侦察兵不是看过了?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赶紧去嘉禾露个脸,交了差事就好。”
队伍终于蠕动起来,沿着谷底的道路,乱哄哄地向西行进。士兵们扛着枪,队伍谈不上严整,交谈声、咳嗽声、金属碰撞声混杂在一起。他们并不知道,两侧的山林里,无数双眼睛正透过枝叶的缝隙,冷冷地注视着他们。电台天线在队伍中段随着驮马的步伐摇晃,格外显眼。
……
北侧山腰的隐蔽指挥点,秋成放下望远镜,目光锁定在那显眼的电台上方,几个聚在一起指指点点的军官身上。
“叫黄立过来。”秋成头也不回地低声命令。
不一会儿,炮兵排排长黄立猫着腰赶到:“代师长,您找我?”
秋成指着谷底:“看见敌人那结合部了没?电台就在那儿,估摸着两个团的指挥都走一起了。咱们二十一师就这十六发炮弹,看你的了。首先打掉敌人的指挥中心。”
黄立眯眼估测了一下距离和方位,黝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重重点头:“是,您瞧好了,一定完成任务,指哪打哪。”他迅速退回炮兵阵地,那里,四名战士已经将那门民20式82毫米迫击炮架设完毕。
黄立亲自调整射角,伸出拇指比划着,低声报出参数:“标尺xxx,方向向左xxx,一发试射!”
一名战士将炮弹滑入炮口。
“嗵!”一声闷响,炮弹冲出炮口。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那看不见的弹道。几秒钟后,“轰!”谷底敌军队伍侧后方约三十米处腾起一股烟尘。
“偏右,近了。标尺减二,方向向右修正一。”黄立语气平稳,再次调整。
第二发炮弹装填。
“嗵!”
“轰!”这次落点离那簇军官和电台更近了,炸倒了两三个旁边的士兵,引起一阵骚动。
“好!效力射,三发急速射!”黄立低吼。
“嗵!嗵!嗵!”三发炮弹接连射出,带着死亡的尖啸,精准地砸向了目标区域。
“咻——轰!”
“咻——轰!”
“咻——轰!”
三团火光几乎同时在电台和那群军官所在位置爆开,硝烟、泥土和破碎的肢体瞬间被抛向空中。刚才还指手画脚的指挥官们不见了踪影,电台天线歪倒下去,驮马受惊嘶鸣,原地乱窜。谷地中的敌军队伍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喧哗声戛然而止,随即被惊恐的呼喊取代。
几乎在炮弹爆炸的同时,秋成的命令如同出鞘的利剑:“打!”
“哒哒哒哒——”
“砰!砰!砰!”
埋伏在北侧山腰的轻机枪率先开火,炽热的弹雨如同镰刀般扫向陷入混乱的敌军队列。步枪手们也纷纷开火,子弹从各个角度射下。
“敌袭!隐蔽!”
“在北边!找掩护!”
谷底的敌军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打懵了,下意识地纷纷扑向道路南侧的山脚,利用岩石、土坎躲避来自北面的火力。
然而,他们刚在南侧山脚趴下,还没来得及组织还击,南侧的山林里也骤然爆发出密集的枪声!
“这边也有!”
“我们被包围了!”
子弹从南北两个方向交叉射来,将挤在谷底的敌军打得抬不起头。不断有人中弹倒地,伤兵的惨叫声、军官试图控制队伍的吼声、士兵惊恐的叫骂声交织在一起,场面彻底失控。
“冲锋号!”秋成看到敌军已乱,果断下令。
“嘀嘀哒哒——嘀嘀——嘀——”
嘹亮激昂的冲锋号声穿透枪声,在山谷间回荡。
“同志们,冲啊!”
“消灭白狗子!”
刹那间,南北两侧的山坡上,无数头戴红星军帽的红军战士如同猛虎下山,挺着刺刀,高举大刀,怒吼着冲向谷底。枪声、爆炸声、喊杀声、刺刀碰撞声震耳欲聋。
红军的凶猛反冲锋成了压垮敌军的最后一根稻草。本就混乱不堪的敌军彻底失去了抵抗意志,队伍像炸窝的马蜂一样四散奔逃。许多人丢掉了武器,只求跑得更快。
“往行廊跑!回行廊!”一些军官试图收拢部队向来路撤退。
但就在他们转向东面,企图逃往行廊时,迎面撞上了密集的火力网——秋成事先安排好的两个连,早已卡死了退路。
“这边过不去!”
“西边!往西跑!”
唯一的生路似乎只剩下西面的嘉禾方向。溃兵如同决堤的洪水,漫山遍野地向着嘉禾方向拼命逃窜,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红军战士们跟在后面追击、缴械,抓获俘虏。
枪声渐渐稀疏下来,山谷中留下了大片敌军尸体、丢弃的枪支弹药和垂头丧气的俘虏。
秋成站在山坡上,看着战场,对身边的通讯员下令:“抓紧打扫战场。通知六十一团,按照原计划,给我抄近路。”
“是!”通讯员记录下命令,快步跑开。
晨光刺破行廊谷地的硝烟,映照出一片狼藉的战场。泥泞的土地上散落着枪支、弹药、军帽和破碎的肢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火药气息。
侥幸从红军伏击圈中逃脱的湘军士兵,如同惊弓之鸟,丢盔弃甲,漫山遍野地向西狂奔。
他们脸色煞白,眼神空洞,许多人连鞋子跑掉了都顾不上,只顾着拼命迈动灌了铅般的双腿,仿佛身后有择人而噬的恶魔在追赶。
跑出山谷,冲上相对平坦的开阔地,一些体力透支的士兵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有人回头望去,那片吞噬了他们近两个团兵力的死亡谷地寂静无声,并没有预想中红军骑兵追击的烟尘。
“没……没追来?”一个嘴唇干裂的士兵颤声问道,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不确定。
“好像……是没有。”旁边一个丢了帽子的老兵喘着粗气回答,脸上惊魂未定。
短暂的庆幸之后,更大的迷茫笼罩了这群溃兵。指挥官生死不明,建制完全打乱,他们像一群无头的苍蝇,聚集在这片陌生的平原边缘,不知该往何处去。
“怎么办?回行廊?”
“回个屁!行廊还能有咱们的人?”
“去嘉禾!嘉禾城里肯定有咱们的人!”
“对,去嘉禾!”
嘈杂的议论声中,一个虽然狼狈但依旧试图维持威严的身影在一名卫兵的搀扶下,从溃兵人群中走了出来。他身上的军官制服沾满泥污,领章上的上校衔标识却依然醒目——正是李云杰部第六十八团团长李墨霖。
他在最初的炮击中心腹军官被一锅端时,因恰好离开电台位置去催促后卫部队而侥幸躲过一劫,随即被溃兵潮卷着逃出了山谷。
“慌什么!都给老子安静点!”李墨霖强撑着站直身体,尽管声音有些沙哑,但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他环视着这群惊魂未定的士兵,心中一片冰凉,两个齐装满员的团,此刻聚集在他身边的,看起来还不到一个营,而且大多赤手空拳,士气全无。
认识这位团长的士兵们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嘈杂声稍微平息了一些。
“是李团座!”
“团座,我们怎么办?”
李墨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恐慌和挫败感,厉声道:“还能怎么办?集合部队!能动的都跟老子走,先去嘉禾!到了嘉禾城,依托城墙工事,再跟赤匪算账!”
“是!”几个还跟着他的底层军官和卫兵连忙应声,开始努力收拢四散的溃兵。过程混乱不堪,喊叫、推搡。最终,零零散散地,大约收拢了四百多名残兵。
“走!”李墨霖不敢再多停留,大手一挥,带着这支凄惨落魄、如同叫花子般的队伍,步履蹒跚却又迫不及待地朝着嘉禾城的方向迤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