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春,运河解冻,漕船如织。一艘悬挂钦差旌旗的官船缓缓驶入苏州码头。甲板上,张辅一身青色官袍,外罩黑色披风,手按剑柄,遥望渐近的苏州城。虽年仅二十余岁,眉宇间却已有征战沙场磨砺出的沉稳气度。
码头上,苏州知府陈宁率府衙官员、地方士绅早已等候多时。见官船靠岸,陈宁忙整了整衣冠,快步上前。
“下官苏州知府陈宁,恭迎钦差张大人!”陈宁躬身行礼,态度恭谨。
张辅走下跳板,目光扫过众人,在几位士绅代表身上稍作停留,最终落在陈宁身上:“陈知府免礼。本官奉旨巡抚苏松常镇,推行新政,日后还请陈知府多多协助。”
“不敢不敢,下官定当全力配合张大人!”陈宁连声道,又侧身介绍:“这位是致仕的周文望周大人,德高望重,乃我苏州士林楷模。”
周文望须发皆白,面带和煦笑容,拱手道:“老朽周文望,见过张大人。早闻张大人漠北建功,少年英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张辅回礼:“周老客气。本官年轻,初来乍到,还请周老不吝赐教。”
一番寒暄后,众人簇拥张辅前往府衙。沿途街道整洁,商铺林立,看似一派祥和景象。张辅却注意到,不少商铺门面虽然开着,但客流稀疏,掌柜伙计脸上难掩愁容。
当日晚间,陈宁在府衙设宴为张辅接风。席间觥筹交错,丝竹悦耳,气氛热烈。周文望等几位重量级士绅皆在座作陪。
酒过三巡,周文望举杯敬酒:“张大人远道而来,舟车劳顿,老朽敬您一杯。江南不比塞北,风物殊异,大人若有不适之处,尽管吩咐。”
张辅举杯回敬:“多谢周老关心。江南繁华,名不虚传。只是……”他话锋一转,“本官来时,见街市虽繁,却似乎有些萧条之气,不知是何缘故?”
此言一出,席间气氛微凝。陈宁忙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近年来丝绸、棉布价格波动,加之春耕在即,市面难免清淡些。”
一位姓钱的家主接话道:“正是正是。而且听闻朝廷要在江南设市舶司,专营海外贸易,我等小本生意人,心中忐忑,不知朝廷如何安排,故而观望者多。”
张辅放下酒杯,正色道:“此事本官正要与诸位商议。朝廷确有设立市舶司之意,但绝非与民争利。相反,市舶司将规范海外贸易,打击走私,保护正当商贾利益。至于货源,朝廷鼓励民间作坊扩大生产,公平竞争,绝不会由官府垄断。”
周文望抚须笑道:“张大人此言,令老朽等安心不少。只是……不知这市舶司具体章程如何?税收几何?哪些货物可出洋?哪些不可?还请大人明示。”
张辅早有准备:“章程正在拟订,大致原则是:凡大明所产丝绸、瓷器、茶叶等物,皆可经市舶司查验纳税后出海。税率初定值十抽一,比私下走私风险小得多。至于进货渠道,朝廷鼓励商贾直接从产地采购,市舶司只负责监管、征税,不干涉经营。”
这番话条理清晰,既表明了朝廷态度,又给商贾留足了空间。席间众人神色各异,有的点头赞同,有的若有所思。
钱家主又问:“那……生丝、棉布收购,朝廷可有干预?”
“只要价格公道,买卖自愿,朝廷绝不干预。”张辅斩钉截铁道,“但若有人囤积居奇、操纵市价,损害百姓利益,则休怪国法无情!”
最后四字,他说得掷地有声,目光扫过全场。周文望等人心中一凛,明白这位年轻钦差并非易与之辈。
宴席散后,张辅回到行辕。随行的幕僚低声道:“大人,周文望等人看似配合,实则句句试探。尤其那钱家主,多次询问生丝棉布之事,恐怕……”
张辅冷笑:“恐怕他们已经在暗中收购,准备大赚一笔。传令下去,明日开始,彻查苏州城内存货情况,特别是那几个大商号的仓库。同时,派人去松江、常州等地,调查棉田、桑田实情。”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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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张辅在府衙召集苏州主要商贾开会。与会者除了周文望、钱家主等本地豪强,还有数十名中小商贾。
“今日请诸位来,是要商议市舶司筹建及规范市场事宜。”张辅开门见山,“朝廷已拨款五十万两,用于整修码头、仓库,设立市舶司衙门。预计三个月内,第一批官船便可出海,前往琉球、日本等地贸易。”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五十万两!这是大手笔!
钱家主忍不住问:“张大人,这出海贸易,利润如何分配?”
“利润分配,遵循市场原则。”张辅早有预案,“商贾可自行组织货源,经市舶司查验纳税后,租用官船舱位出海。也可由市舶司统一采购,商贾参股分红。具体细则,十日后公布。”
一位中年布商站起来:“大人,小人有一事不明。若按大人所说,我等小商小贩,如何与周老、钱公等大商竞争?他们资金雄厚,完全可以垄断货源。”
周文望脸色微变。钱家主正要开口反驳,张辅已抢先道:“问得好!朝廷已有对策。”
他取出一份文书:“为防垄断,朝廷规定:凡参与市舶司贸易者,单次采购量不得超过总货值的两成。同时,市舶司将设立‘公平采购处’,直接向中小作坊、农户采购,确保货源多元。此外,对于首次参与海外贸易的新商贾,市舶司将提供低息贷款,最高可达五千两!”
“五千两!”中小商贾们眼睛亮了。这个数额,足够他们组织一批像样的货物了。
周文望终于坐不住了:“张大人,此举恐怕不妥。大商贾资金雄厚,经验丰富,理应承担更多贸易份额。若强求平均,恐影响贸易规模。”
“周老过虑了。”张辅不卑不亢,“海外贸易,非一朝一夕之事。朝廷要的是长久繁荣,而非一时暴利。让更多商贾参与,既能分散风险,又能培养新的商业力量,何乐而不为?”
他顿了顿,又道:“而且,朝廷鼓励大商贾将资金投向生产领域。比如扩大作坊规模,改进织机,提高生丝、棉布产量和质量。只要产品好,不愁没有销路。这比单纯囤积居奇、操纵市价,岂不是更稳妥、更长久的生财之道?”
这番话,软中带硬,既给了大商贾出路,又断了他们垄断的念想。周文望脸色阴晴不定,最终只能强笑:“张大人考虑周全,老朽佩服。”
会后,张辅留下几名表现积极的中小商贾,详细询问他们的困难和需求。这一幕,很快传到了周文望耳中。
拙政园内,周文望狠狠摔碎了手中的茶杯。
“好个张辅!好个釜底抽薪!”他咬牙切齿,“扶持中小商贾,限制大商采购,这是要彻底瓦解我们的根基!”
钱家主忧心忡忡:“周老,如今怎么办?市舶司一旦建成,中小商贾有了出海渠道,我们的囤货就难以高价出手了。而且张辅明显在调查我们的仓库,若查出囤积数量……”
“慌什么!”周文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张辅这一招虽狠,但并非无懈可击。中小商贾资金有限,经验不足,第一次出海未必顺利。只要他们在海上遇到些‘意外’,血本无归,自然就会退缩。”
他眼中闪过寒光:“至于仓库……通知下去,今夜开始,分批转移货物,分散存储。同时,联络海上的老朋友,让他们‘关照关照’第一批出海的中小船队。”
“这……”钱家主有些犹豫,“风险太大了,万一被张辅查出来……”
“查出来?”周文望冷笑,“海上风浪无情,出事再正常不过。只要手脚干净,他能奈我何?”
他走到窗前,望着园中盛开的桃花:“张辅啊张辅,你以为有了朝廷支持,就能在江南为所欲为?太年轻了。江南的水,比你想象的深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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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张辅正在行辕听取汇报。
“大人,查清楚了。”一名随从低声道,“周文望、钱家等大商号,近日暗中收购生丝、棉布,囤积数量惊人。据估算,仅周家仓库内,就有生丝五千担,棉布三万匹,足够苏州全城用度半年。”
张辅冷笑:“果然如此。他们这是想等市舶司开张,货源紧张时高价抛售,大赚一笔。”
“还有一事。”另一名随从呈上密报,“辽东那边有消息了。锦衣卫查明,那股北元残部背后,确有江南商人暗中资助。虽然线索时断时续,但初步怀疑……与周家有关。”
张辅猛地站起身:“此话当真?”
“虽无确凿证据,但资金流向显示,近期有一笔五万两白银从苏州汇往辽东,经手人正是周家的一名远亲。”
张辅在房中踱步,面色凝重。若此事属实,那就不只是经济问题了,而是通敌叛国!
“继续查,务必拿到铁证!”张辅下令,“同时,加强市舶司筹备,尽快组织第一批船队出海。我要让周文望明白,朝廷的决心,不是他那些阴谋诡计能够动摇的!”
窗外,春雨淅沥,润物无声。而江南的这场较量,才刚刚进入白热化阶段。年轻的张辅能否在这复杂的棋局中胜出,不仅关乎新政成败,更关乎大明东南的稳定。
改革之路,从来不是坦途。但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能风雨兼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