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的风波虽暂告平息,但朱雄英深知,真正的较量在于江南田亩间的落实。他给铁铉的密旨很快送到了苏州行辕。
行辕书房内,烛火摇曳。铁铉仔细阅罢密旨,脸上露出深思之色。他将密旨传给一旁的几位心腹属官传阅。
“诸位,殿下旨意已明。”铁铉沉声道,“霹雳手段已显其威,如今当是雨露均沾,深耕细作之时。殿下要的不是江南血流成河,而是新政落地生根。”
一位年轻的户部算学官有些不解:“大人,周文望等幕后黑手尚未伏法,为何不乘胜追击?岂非养虎为患?”
铁铉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殿下高瞻远瞩。打掉潘允端,是敲山震虎,让所有人知道对抗新政的下场。但若将周文望这等致仕高官也一并拿下,牵扯太广,恐令整个江南士林离心,甚至动摇朝局。治国如同行医,病灶需除,但元气亦不可伤。”
他走到悬挂的苏州府田亩图前,手指划过上面标注的诸多区域:“我们的首要任务,是将清丈田亩和‘一条鞭法’实实在在推行下去,让朝廷收到税银,让百姓得到实惠。只要此事功成,周文望之流便如无根之木,再难兴风作浪。”
另一位老成持重的幕僚点头附和:“大人所言极是。立威之后,当示恩、分化。对于那些主动配合清丈、按章纳税的士绅,确应给予褒奖,甚至让其参与地方事务,化阻力为助力。”
“正是此理。”铁铉决断道,“传我命令:第一,清丈队伍分赴各乡,以我们带来的京官和监生为主,府县胥吏为辅,相互监督,务必精准。每清丈完一里,便将结果张榜公示,允许百姓核查申诉,务求公正公开!”
“第二,发布告示,明确‘一条鞭法’征收细则。设立‘税银征收处’,由户部专员负责,直接收取银两,开具官印票据,杜绝胥吏中途加派、勒索!”
“第三,”铁铉目光扫过众人,“遴选一批在清丈中表现合作、素有清名的士绅,聘为‘乡约公正’,协助官府宣讲新法,调解田土纠纷,并可将其中尤其优异者,荐于朝廷,量才录用!”
命令一道道传出,铁铉的行事风格陡然一变,从之前的凌厉肃杀,转为严谨、细致、甚至带上了几分怀柔。这套组合拳打出,效果立竿见影。
苏州城外的枫桥镇,往日里是潘家势力盘踞之地。如今潘家倒台,人心惶惶。但当打着钦差旗号的清丈队伍入驻,并未如一些人预想般大肆抓人,而是有条不紊地开始丈量土地,态度甚至称得上和气时,镇上的气氛渐渐缓和。
镇上的老秀才林慕之,家中仅有薄田数十亩,素来谨小慎微。清丈官来到他家田头,客客气气地丈量、登记,与他核对田亩数目、等级,并详细解释了新法税率和折银标准。
“林秀才,按新法,您这三十五亩中田,今年应纳银……”算学官噼里啪啦打着算盘,很快报出一个数字。
林慕之仔细一听,竟比往年他实际缴纳的赋役加起来还少了两成!他有些不敢相信:“这……官爷,这数目可确准?再无其他耗费了?”
那年轻的算学官笑道:“老秀才放心,告示上写得明明白白,这就是全部税额,由您直接交到镇上的征收处,拿到官印票据即可。若有胥吏敢额外索要分文,您可直接到府衙敲鸣冤鼓,铁大人为您做主!”
林慕之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激动得胡须微颤:“好!好!朝廷此法,实乃仁政!老朽……老朽定当率先缴纳!”
类似的情景在苏州各地不断上演。那些拥有少量田产的自耕农和中小地主,发现新法确实减轻了他们的负担,且过程公开透明,抵触情绪大减,甚至开始主动配合。
而铁铉遴选的“乡约公正”也开始发挥作用。一位被聘为公正的致仕县学教谕,在乡间颇有威望,他主动出面,向乡邻解释新法,消除了许多因谣言产生的误解。他甚至说服了几户原本打算隐匿部分田产的小地主,主动进行了申报。
“铁大人执法虽严,但处事公道。潘允端那是咎由自取。吾等守法纳税,朝廷自有体恤。这‘乡约公正’虽无品级,却是为民办事的荣誉,亦是将来可能的进身之阶啊!”老教谕如此对乡人说道。
这番言论,在一定程度上瓦解了周文望等人试图营造的“士林震恐”的氛围。一些原本摇摆的士绅开始意识到,对抗或许并非唯一出路,顺从新政或许能获得新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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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暗处的抵抗并未停止。
拙政园内,周文望听着管家汇报各地清丈进展顺利,甚至有不少士绅主动配合的消息,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铁铉……好手段啊!”他咬牙切齿,“一手持刀,一手持帛!杀一儆百,又拉拢分化!这是要钝刀子割肉,慢慢将吾等边缘化!”
管家低声道:“老爷,我们是否再制造些事端?或者……在清丈数据上做些手脚?我们的人虽然不能主导,但从中做些细微的偏差,积少成多……”
周文望疲惫地摇了摇头:“没用了。铁铉用的多是京中来的人,我们的人插不上手。而且他如今摆出这副公正廉明的姿态,我们稍有异动,便会被他抓住把柄。潘允端的人头还在城门口挂着呢!”
他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和决绝:“告诉下面所有人,暂避锋芒。该清丈的清丈,该纳税的纳税,不要让他抓到任何把柄。保存实力,静待时机。京城那边……杨靖、卓敬等人一次弹劾不成,绝不会善罢甘休。只要太孙在朝中地位动摇,或者北疆再起烽烟,就是我们翻身之时!”
周文望的策略从主动对抗转为了潜伏待机。然而,他也清楚,时间并不站在他们这一边。一旦新政在江南彻底站稳脚跟,培养了新的既得利益群体,他们这些旧时代的豪强,被扫进历史的尘埃只是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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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苏州府第一批试行“一条鞭法”的税银,足额、提前解送京师。
武英殿内,朱雄英看着户部呈上的报表,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他对侍立在旁的郁新和景清道:“二位爱卿,看看吧。苏州一府,试行新法首月,税银收入便已超过去年同期田赋、杂征总和的一成半!而据铁铉奏报,民间负担反而有所减轻!此乃双赢之局!”
郁新激动地胡子都在颤抖:“殿下圣明!‘一条鞭法’若能推广全国,国库岁入至少可增三成以上!且过程清明,吏治亦可为之肃清!”
景清虽仍觉得对周文望等人过于宽纵,但见到实实在在的成效,也不得不佩服太孙的运筹帷幄:“铁铉不负殿下重托,江南局势已初步稳住。只是,周文望等隐患未除,臣始终难以安心。”
朱雄英淡然一笑:“景卿,水至清则无鱼。朝堂也好,地方也罢,不可能只有一种声音。周文望如今龟缩不出,便是新政成功的明证。只要大局稳定,新政惠及百姓,几个冢中枯骨,翻不起大浪。眼下,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向更广阔的区域:“苏州试点成功,接下来便是松江、常州、镇江,乃至整个南直隶!郁尚书,户部要尽快总结苏州经验,制定推广方略。景卿,都察院要选派干员,分赴各地,监督新法推行,严防地方官阳奉阴违!”
“臣等遵旨!”两人齐声应道。
殿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窗棂洒在朱雄英年轻的脸上,映出一片坚定与从容。江南一役,他用铁铉这把利剑,劈开了顽固壁垒,又及时转换策略,引导新政走向深入。这不仅仅是一场经济改革,更是一次权力的重塑和人心的争夺。他知道,这条路还很长,但第一步,已经稳稳地迈了出去。帝国的肌体,正在这场深刻的新政中,悄然发生着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