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铉的“立木为信”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涟漪迅速扩散。然而,暗流也随之涌动。正如周文望等人所谋划,数日之后,麻烦开始接踵而至。
这日清晨,铁铉正在行辕内与几名户部算学官核对清丈田亩的章程,苏州知府陈宁便急匆匆赶来求见,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焦虑与无奈。
“铁大人,出事了!”陈宁一进门便躬身道,“昨日,吴县乡间,有清丈队前往丈量潘家……哦不,是丈量一片官田附近的民田时,被数十名乡民围住,声称官差要夺他们田地,加收租赋,群情激愤,险些发生冲突!幸好县衙差役及时赶到,才未酿成大祸。类似的小规模骚动,长洲、昆山等地也偶有发生。”
陈宁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铁铉的脸色,继续道:“下官已严厉申饬相关胥吏,定是他们在宣导时未能说清,引起乡民误解。只是……此事若传开,恐对新法推行不利啊。是否……暂缓清丈,先着力安抚民心?”
铁铉放下手中的文书,目光平静地看着陈宁,并未如陈宁预料般动怒,只是淡淡问道:“围堵官差的乡民,可有领头者?身份查明了吗?”
“这个……”陈宁迟疑了一下,“乡民混杂,一时难以分辨领头者。多是些无知佃户,受人蛊惑……”
“受人蛊惑?”铁铉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陈知府,你信吗?昨日府衙前宣讲,条款写得明明白白,无田者不纳粮,有田者按亩征银,何来夺田、加租之说?这蛊惑从何而来?又是何人所为?”
陈宁被问得心中一慌,强自镇定道:“下官……下官也不知,或许是有些胥吏阳奉阴违,或许是……有些乡绅误解了新法,在下面说了些什么……”
“不是误解,是故意构陷!”铁铉的声音陡然转厉,他猛地一拍桌案,站起身来,“陈知府!你身为苏州父母官,境内接连发生此等公然对抗朝廷新政、污蔑钦差之事,你一句‘受人蛊惑’、‘难以分辨’就想搪塞过去吗?你这知府,是如何当的!”
这一声怒喝,如同雷霆炸响,震得陈宁浑身一颤,膝盖发软,几乎要跪下去。他从未见过看似沉稳的铁铉发如此大的火。
“下官失职!下官失职!”陈宁连连躬身,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铁铉绕过桌案,走到陈宁面前,居高临下,目光如刀:“陈宁,本官问你,潘允端、顾鼎臣等人,近日与你往来频繁,所为何事?”
陈宁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大人……下官……下官与潘、顾二位乡绅,只是……只是寻常礼节往来……”
“礼节往来?”铁铉冷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份密报,掷于陈宁脚下,“这是本官查到的,潘允端名下,仅在吴县一县,隐匿未报的田亩就超过三千亩!顾鼎臣在松江,巧立名目,侵吞官田、民田更是不计其数!他们送你的‘炭敬’、‘冰敬’,乃至你在城外购置的那处别业,需要本官一一给你算清楚吗?”
陈宁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大人明鉴!大人饶命!下官……下官也是一时糊涂啊!”
铁铉俯视着他,声音冰冷彻骨:“太孙殿下授我节钺,许我临机专断之权!本官念你尚有一丝悔过之心,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陈宁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连连磕头:“请大人吩咐!下官万死不辞!”
“第一,”铁铉伸出第一根手指,“将今日围堵官差之事,给本官查个水落石出!谁是主谋,谁是煽动者,一个不漏,全部缉拿归案!明日午时之前,本官要看到人犯和口供!”
“是!是!下官立刻去办!”陈宁忙不迭应承。
“第二,”铁铉伸出第二根手指,“以知府名义,发布安民告示,将吴县骚乱真相公之于众,明确指出乃不法豪强散布谣言、煽动乡民所致!重申新法条款,安定民心!”
“下官遵命!”
“第三,”铁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明日,本官要亲自提审潘允端、顾鼎臣!你亲自带人去‘请’!若请不来,你就用这顶乌纱,去向他们谢罪吧!”
陈宁吓得魂飞魄散,他知道铁铉这是要动真格的了,连连叩首:“下官明白!下官一定将他们‘请’到!”
“滚吧!”铁铉冷哼一声。
陈宁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衣衫已被冷汗浸透。他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要么跟着铁铉一条道走到黑,要么就是身败名裂,甚至人头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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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宁离去后,铁铉的幕僚,一位从京中带来的老刑名师爷低声道:“大人,如此逼迫陈宁,是否过于急切?万一他狗急跳墙……”
铁铉目光深邃,摇了摇头:“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周文望等人以为用些阴微手段便能逼退我等,殊不知殿下要的,就是快刀斩乱麻!陈宁此人,滑不溜手,若不将他逼到绝境,他绝不会真心办事。此番拿住他把柄,他为了自保,必会竭尽全力。至于潘、顾二人……”
他眼中寒光一闪:“殿下要立威,总要有人来祭旗!这二人隐匿田产最多,对抗新法最力,正是最好的靶子!拿下他们,足以震慑江南宵小!”
师爷叹服:“大人深得殿下信任,果有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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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宁回去后,果然如同换了个人。他深知铁铉手中恐怕已掌握了他不少证据,此刻再不表现,恐怕真要成为新政的祭品。他立刻调动所有能动用的力量,雷厉风行,当天下午便将几名在吴县煽动骚乱的地痞头目以及两名受潘家指使、散播谣言的管事抓获,连夜审讯,拿到了指向潘允端的初步口供。
次日,苏州府衙再次成为全城焦点。不同的是,这次府衙门前戒备森严,气氛肃杀。
公堂之上,铁铉端坐正中,陈宁陪坐一侧,面色苍白。堂下,潘允端和顾鼎臣被强行“请”到,虽仍强作镇定,但眼神中的慌乱却难以掩饰。他们没想到铁铉的动作如此之快,如此之狠,直接绕过了所有官场规则,将他们推上了公堂。
“潘允端!”铁铉一拍惊堂木,声如洪钟,“你可知罪?”
潘允端梗着脖子:“钦差大人!小民一向安分守己,何罪之有?大人无故拘拿良善士绅,就不怕寒了江南士民之心吗?”
“良善士绅?”铁铉冷笑,将一叠账册和口供掷于堂下,“你名下隐匿田产三千七百余亩,人证物证俱在!勾结胥吏,逃避税赋,此乃罪一!散布谣言,污蔑朝廷新政,煽动乡民围堵官差,此乃罪二!贿赂朝廷命官,此乃罪三!桩桩件件,铁证如山,你还敢狡辩!”
潘允端看着那熟悉的账册和几名被押上堂的证人,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肥胖的身躯晃了晃,几乎瘫软在地。他没想到,陈宁竟然反水得如此彻底,连这些核心证据都交了出去!
“顾鼎臣!”铁铉目光转向另一位,“你侵吞官田、民田,数额更为巨大!可有话说?”
顾鼎臣比潘允端沉稳些,但此刻也知道大势已去,长叹一声,闭目不语。
铁铉不再多言,当堂宣判:“潘允端、顾鼎臣,身为士绅,不思报国,反隐匿田产,逃避税赋,贿赂官员,煽动民变,对抗朝廷新政,罪大恶极!依《大明律》及太孙殿下特旨,判:抄没家产,田亩充公,潘允端斩立决!顾鼎臣押赴京师,交由刑部复核后处置!其家眷,依律流放!”
“斩立决”三字一出,满堂皆惊!连陈宁都吓得一哆嗦。他们以为最多是流放、抄家,没想到铁铉竟如此狠辣,直接动了死刑!而且是对一个颇有影响力的地方豪强!
潘允端当场吓晕过去。顾鼎臣也猛地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铁铉。
铁铉站起身,目光扫过堂外围观的人群以及闻讯赶来的众多士绅代表,声音传遍整个府衙内外:“尔等听着!太孙殿下推行新政,意在富国强兵,惠及万民!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潘、顾二人,便是前车之鉴!若有再敢隐匿田产、对抗新法、煽风点火者,本官这钦差节钺,定斩不饶!”
声音铿锵,杀气凛然。整个苏州城,在这一刻,仿佛都在这霹雳手段下,屏住了呼吸。周文望等人精心布置的“软刀子”,在铁铉毫不留情的铁拳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江南的天空,随着潘允端的人头即将落地,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血色的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