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旋的盛典过后,金陵城似乎暂时恢复了往日的节奏。然而,武英殿御座上的朱雄英,却已将目光从北疆的烽烟,投向了帝国更深层次的肌理。野狐岭与漠北的胜利,如同两剂强心针,极大地巩固了他的权威,也为他推行更深刻的新政扫清了诸多障碍。但真正的挑战,往往来自胜利之后的暗流与积弊。
这日,朱雄英在文华殿后殿,召见了心腹重臣——兵部左侍郎铁铉、户部尚书郁新,以及悄然还京,以养病为名实则暗中协助太孙梳理吏治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景清。
殿内檀香袅袅,气氛却不似往日轻松。
朱雄英将一份密奏轻轻放在案上,目光扫过三人:“北疆暂安,然国库空虚,吏治不清,士绅兼并,百姓困苦,此乃我大明心腹之疾。前番清丈田亩、整顿卫所,虽初见成效,却也只是触及皮毛。如今,是该下猛药的时候了。”
他看向郁新:“郁尚书,你是户部堂官,掌天下钱粮。你来说说,如今国库最大的窟窿,除了北疆军费,还有何处?”
郁新面色凝重,沉吟片刻,道:“殿下,最大的窟窿,一在宗藩禄米,岁支浩繁,已占国库岁入近三成,且逐年递增;二在各地税粮积欠,尤其是苏松常镇等赋税重地,地方豪强与胥吏勾结,隐田、漏税、转嫁负担于小民,致使国库应收之粮,十不足七八;三在……在漕运损耗及沿途关卡陋规,损耗惊人。”
朱雄英手指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宗藩之事,关乎皇族体统,牵一发而动全身,需从长计议,缓缓图之。但这税粮积欠与漕运弊端,却是刻不容缓!”他目光锐利起来,“郁新,若孤让你在苏松地区,试行‘一条鞭法’,将田赋、徭役及其他杂征合并为一条,折算成银两,按亩征收,你可敢为之?”
“一条鞭法?”郁新眼睛一亮,他早已研读过太孙私下授予的一些“新政方略”,其中便有此法,“殿下,此法若能推行,可极大简化税制,减少胥吏从中盘剥之机,增加国库收入!然……此举势必触动地方豪强、乃至许多有功名在身的士绅之利,其反扑恐……”
“怕反扑,就什么都不用做了!”一旁的景清忽然开口,声音冷峻如铁,“殿下,臣在地方巡查时亲眼所见,富者田连阡陌,坐享其成而不纳粮;贫者无立锥之地,却要承担沉重赋役,乃至卖儿鬻女!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清丈田亩是第一步,推行新税法,正其时也!臣愿为殿下前驱,赴苏松,清查田亩,为推行新法铺路!若有阻挠,无论涉及何人,臣定当弹劾到底!”
景清的话带着一股决绝的杀气,他本就是酷吏出身,以严苛闻名,对贪腐豪强深恶痛绝。
朱雄英赞许地看了景清一眼,却摇了摇头:“景御史忠心可嘉,但此事,你不能去。”
景清一愣:“殿下?”
“你性子太过刚烈,若派你去,苏松之地,怕是要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朱雄英淡淡道,“孤要的是推行新政,稳定地方,不是掀起大狱,弄得人心惶惶,给朝中反对者以口实。”
他转向铁铉:“鼎石,你素来沉稳刚直,既能坚持原则,亦懂变通。孤意,由你以钦差大臣身份,总督苏松常镇粮储,兼巡按御史,全权负责清丈后续及‘一条鞭法’试行事宜。郁尚书在朝中为你统筹户部资源,景御史则在都察院,为你盯紧朝中动向,若有宵小攻讦,由他出面弹压。”
铁铉深吸一口气,感受到肩头沉甸甸的担子。他知道,这不仅是去收税,更是去捅一个巨大的马蜂窝。苏松之地,乃是江南文脉、财赋重地,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臣,领旨!”铁铉没有犹豫,起身肃然一揖,“定当竭尽全力,为殿下,为大明,将此新政推行下去!纵有千难万险,臣亦往矣!”
“好!”朱雄英站起身,走到铁铉面前,亲手将他扶起,“孤知此事艰难。记住,此行首要在于‘立信’与‘立威’。立信,要让百姓知道,新法是为减轻他们的负担;立威,要让那些豪强士绅知道,朝廷法度,不容侵犯!可效仿战国商鞅‘徙木立信’之法,先行公示新法条款,严惩一批敢于顶风作案的胥吏豪强,以儆效尤。至于具体如何操作,你临机决断,孤信你。”
“谢殿下信任!”铁铉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豪情。
朱雄英又对郁新道:“郁尚书,户部要尽快核算出苏松地区试行‘一条鞭法’的具体税率、折银标准,务求公平,既要确保国库收入,亦不可过度增加小民负担。所需算学人才,可由国子监抽调。”
“臣明白!”郁新郑重应下。
“景清,”朱雄英最后看向这位冷面御史,“你的刀,要用在最关键的时候。都察院这边,给孤盯紧了,看看有哪些人跳出来反对,背后又是谁在指使。记住,搜集证据,稳准狠!”
“臣,遵旨!”景清眼中寒光一闪,躬身领命。
布置完这一切,朱雄英负手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开始抽出新绿的枝桠,缓缓道:“诸位,北元之患,乃外疾,刮骨疗毒,可见速效。然这吏治、税赋、土地之患,乃内痼,沉疴已久,非下猛药、持之以恒不能见效。此战,或许比漠北之战更为凶险,因其敌在暗处,甚至可能就在你我身边。”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三位重臣:“然,为天下苍生计,为大明万世基业计,此战,必须打,而且必须打赢!尔等,便是孤手中的利剑,亦是新政的砥柱!”
“愿为殿下效死!为大明开万世太平!”三人齐声应道,声音在文华殿内回荡,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
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残酷甚至更加复杂的战争,即将在帝国的财赋重地——江南,悄然拉开序幕。铁铉的南下,不仅仅是一次税制改革,更是朱雄英对整个既得利益集团发起的正面冲击。新政的巨轮,在碾过北元的废墟后,开始驶向更深不可测的暗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