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封大典的余温尚未散尽,金陵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只是这秩序之下,涌动着更为复杂的暗流。皇太孙朱雄英正式入住东宫,文华殿成了大明帝国新的权力中心之一,每日奏章往来,官员谒见,络绎不绝。
这一日,例行朝会。
奉天殿内,百官分列左右。龙椅上的朱元璋威严依旧,但目光更多时候是落在御阶下首、设座听政的皇太孙朱雄英身上。这是一种无声的宣示,宣告着帝国继承人的地位稳固。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司礼太监尖细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新任户部尚书茹太素率先出班,手持玉笏:“陛下,太孙殿下。今岁开春,北方数省降雨偏少,恐有春旱之忧。河南、山东布政使司已上奏,请求朝廷预作筹划,以防灾年。”
朱雄英微微颔首,看向朱元璋。朱元璋示意他处理。
“茹尚书所虑甚是。”朱雄英开口,声音清朗,回荡在殿中,“天时不测,人事当先。着户部即刻行文相关省份,令其核查仓储,整修水利,以备不时之需。另,传令工部,选派精通水利之干员,分赴各地督导。若有紧要工程,可特事特办,由地方先行垫付,事后户部复核拨付。绝不可因程序冗繁,误了农时民生。”
“臣,遵殿下谕令!”茹太素躬身领命,心中暗赞皇太孙反应迅速,处置得当,且懂得灵活变通。
这时,都察院左都御史出列,面色凝重:“陛下,殿下,臣有本奏。近日,都察院接到数份密报,皆与漕运新政相关。有言,某些漕司在推行‘漕粮折色’与‘保障基金’时,阳奉阴违,刻意压低粮价,或是在基金使用上做手脚,中饱私囊,导致运丁、民夫怨声载道。长此以往,恐失新政本意,动摇漕运根基!”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阵细微的议论声。不少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几位与漕运旧利益关联颇深的勋贵和官员。
朱雄英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凛。蒋瓛之前的情报果然应验了,黄子澄他们的“积极配合”,就是这种“润物细无声”的破坏。
“可知是哪些漕司?具体情形如何?”朱雄英沉声问道。
“回殿下,目前迹象较为明显者,乃淮安、扬州二府漕司。然其手法隐蔽,账目做得滴水不漏,暂时未能拿到确凿证据。”左都御史回道。
“证据?”朱雄英嘴角勾起一丝冷意,“若要证据,锦衣卫和按察司自会去查!但新政推行,关乎国计民生,岂能因证据难寻便坐视不管?传孤谕令:一,着都察院、锦衣卫、刑部,即刻组建联合巡查组,赴淮安、扬州等地,明察暗访,凡有舞弊贪墨、阻碍新政者,无论涉及何人,一经查实,严惩不贷!二,令各漕司即刻张榜公告,将‘折色’粮价标准、‘保障基金’收支细则,明示于众,接受运丁、民夫及地方士绅监督!三,凡有运丁、民夫举报不法,查实者,重赏!若当地官吏敢打击报复,以谋逆论处!”
这一连三条谕令,条条犀利,尤其是最后“以谋逆论处”,杀气凛然,让殿内不少心怀鬼胎之人都打了个寒颤。这皇太孙,手段是越来越老辣,也越来越强硬了。
“殿下圣明!”左都御史及一众支持新政的官员齐声应和。
“陛下,老臣以为,此举是否过于严苛?”一位老成持重的翰林学士出列,他是传统理学派的代表,“漕运关乎南北命脉,牵涉甚广。若因查案而动辄得咎,恐令地方官员束手束脚,反不利于漕运畅通。况且,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啊……”
朱雄英目光转向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刘学士,‘水至清则无鱼’?若这水已然浑浊不堪,滋生蠹虫,难道还要任其腐坏下去吗?漕运乃国之大动脉,若动脉被蛀空,我大明江山还能安稳否?至于束手束脚——若其心为公,依法办事,何惧之有?唯有那些心中有鬼,手中有弊之人,才会感到束缚!孤要的,就是让他们束手束脚,不敢越雷池半步!”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扫视全场:“新政之利,已在清江浦等地验证。如今有宵小作祟,意图将好事办坏,污蔑新政,其心可诛!孤意已决,新政必须推行到底,任何阻挠、扭曲新政者,皆是我大明之敌!”
掷地有声的话语,让那位刘学士面色讪讪,不敢再言。龙椅上的朱元璋,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为君者,当有此决断。
朝会之后,东宫书房。
朱雄英召来了徐辉祖、蒋瓛和刚刚被破格提拔、参与机要的铁铉。
“淮安、扬州之事,你们怎么看?”朱雄英直接问道。
徐辉祖皱眉道:“殿下,此事绝非孤立。淮安、扬州乃是漕运枢纽,利益盘根错节。黄子澄等人虽蛰伏,但其影响力仍在。他们这是想借刀杀人,利用新政推行中的问题,来抹黑殿下,制造民怨。”
蒋瓛补充道:“锦衣卫暗桩回报,黄子澄的门生故旧,近期与淮扬当地的几位豪绅过往甚密。而这些豪绅,正是此前反对‘折色’和‘保障基金’最力者。他们表面服从,暗地里却在串联,散布流言,怂恿运丁闹事。”
铁铉虽然年轻,但思路清晰,他沉声道:“殿下,对方此计甚毒。他们不在明面上反对,反而‘支持’,却在执行层面歪曲,让好事变坏事。如此一来,百姓怨声载道,只会怪罪朝廷新政不好,而难以追溯到他们这些幕后黑手。”
朱雄英冷笑一声:“孤早就料到他们会玩这一手。既然他们想玩,那孤就陪他们玩到底!”他看向蒋瓛,“蒋瓛,联合巡查组,你的人要唱主角。给孤狠狠地查,不仅要查漕司,那些与之勾结的豪绅,一个也不放过!拿到铁证,立刻锁拿,遇有抵抗,格杀勿论!”
“臣明白!”蒋瓛眼中寒光一闪。
“光查还不够,”朱雄英又道,“要疏堵结合。徐辉祖。”
“臣在。”
“你以中军都督府的名义,调派一卫精锐兵马,以协助维护漕运秩序为名,进驻淮安、扬州关键地段。记住,是‘协助’,不是干预地方政务。但要让那些人知道,孤的刀,就在他们脖子上悬着!”
“是!”徐辉祖领命。
“铁铉。”
“臣在。”铁铉连忙躬身。
“你文笔好,思路活。替孤起草一份《告漕运官兵民夫书》,用大白话写,将新政的本意、好处,以及那些蛀虫是如何歪曲新政、坑害大家的伎俩,原原本本讲清楚。然后通过驿传和锦衣卫的渠道,在运河沿岸广为张贴、宣读!孤要让他们知道,朝廷明察秋毫,绝不会让好人含冤,让坏人得逞!”
“臣领旨!”铁铉心中激荡,深感殿下不仅手段果决,更能直指人心。
安排完这一切,朱雄英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锐利:“他们要潜伏,要暗中破坏,孤就逼他们出来!看看是他们藏得深,还是孤的锄头挖得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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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安府,一处隐秘的庄园内。
黄子澄(黄老)听着心腹汇报朝会上的情况和朱雄英的应对,脸色越来越难看。
“好狠辣的小子!好快的反应!”他咬牙切齿,“巡查组,驻军,还搞什么告示……他这是要把我们往死里逼!”
“黄老,如今怎么办?锦衣卫的鼻子灵得很,万一真被他们查到什么……”一个乡绅面露惶恐。
“慌什么!”黄子澄强自镇定,“账目都处理干净了,那些经手的人,该打点的都打点了,该封口的……”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只要我们自己不乱,他就抓不到把柄!”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不过,他既然摆开了阵势,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他不是要查吗?那就让他查!但我们得给他添点乱子。”
他压低声音:“去,找几个信得过的、机灵的运丁或者小吏,让他们去‘喊冤’,就说巡查组来了之后,与当地官员勾结,罗织罪名,欺压良善,意图掩盖太孙新政的‘过失’。把水搅浑!再把消息散播出去,最好能传到那些清流御史耳朵里。”
“妙啊!”另一人赞道,“让都察院内部先斗起来,看他还怎么查!”
黄子澄冷冷一笑:“朱雄英,你想用雷霆手段?老夫就让你知道,什么叫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大明的官场,不是光靠杀伐就能摆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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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淮王府。
朱允炆与齐泰也在谈论着朝会上的一切。
“先生,大哥今日在朝堂上,真是……锋芒毕露。”朱允炆语气复杂。
齐泰轻叹一声:“太孙殿下这是要立威,也是要清除障碍。手段虽显酷烈,但……或许是目前最有效的方法。”
“有效吗?”朱允炆有些迷茫,“可是,如此大动干戈,会不会引得朝野不安,人心惶惶?刘学士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
齐泰看着自己这位性情温和的学生,耐心道:“殿下,非常之时,需用非常之法。漕运积弊已深,非猛药不能去疴。太孙殿下此举,虽有风险,但若能一举震慑宵小,将新政顺利推行下去,于国于民,确是大利。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树敌太多,终非长久之策。刚不可久,柔不可守。为君者,还需刚柔并济啊。”齐泰意味深长地说道。
朱允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望向东宫的方向,喃喃道:“不知道大哥他……会不会觉得累……”
窗外的阳光正好,但朱允炆却觉得,那金光璀璨的东宫,仿佛被笼罩在一层无形的压力与风暴之中。而他的大哥,正站在那风暴的最中心。
金陵的春天,就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的朝议与博弈中,一天天加深。惊蛰已过,春雷乍响,真正的风雨,正在酝酿之中。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一场更大的碰撞,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