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风波过去半月有余,朝堂表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朱雄英知道,这平静之下,暗流愈发汹涌。胡惟庸吃了哑巴亏,折了一个礼部侍郎,绝不会善罢甘休。果然,新一轮的较量,在看似寻常的漕运事务上骤然爆发。
这一日,朝会议题集中在漕运之上。户部尚书汇报了今年漕粮北运的艰难,河道淤塞、漕船老旧、沿途损耗日增,请求增拨款项疏浚河道,督造新船。
朱元璋听得眉头紧锁,漕运是朝廷命脉,关乎北疆军镇和京师的粮食供应,不容有失。他看向朱雄英:“太孙,你近日也在查阅漕运文书,对此有何看法?”
朱雄英早有准备,起身奏对:“回皇爷爷,户部所言俱是实情。然,孙臣以为,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非长久之计。每年投入巨万,效果却不彰。究其根源,在于漕运体系本身积弊已深!”
他声音清朗,回荡在奉天殿中:“其一,漕粮征收、运输、入库,环节过多,层层盘剥,损耗惊人,十石粮运抵京师,往往不足七石!其二,漕军与漕丁苦不堪言,漕船破败亦无力修补,只得敷衍了事,甚至借机夹带私货,勒索商旅,败坏法纪。其三,河道维护不力,每逢汛期或干旱,便易梗阻,延误粮期。”
“因此,孙臣以为,与其年年追加投入,不如痛下决心,推行‘漕运新政’!”朱雄英掷地有声,“具体而言,可试行‘漕粮海运’以分流风险,并逐步改革漕运管理体制,精简环节,明确权责,严惩贪腐,同时设立专项基金,保障漕船更新与河道维护,使漕丁得以养家糊口,漕运得以畅通百年!”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漕运牵扯利益无数,从沿河的州县官吏、卫所军官,到盘踞地方的豪强,乃至朝中诸多与之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早已形成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朱雄英此举,无异于直接向这个集团宣战!
“太孙殿下!”朱雄英话音未落,一名御史便迫不及待地出列反驳,“海运风险巨大,风波难测,前元殷鉴不远!若漕粮有失,京师震动,北疆危矣!此议万万不可!”
“殿下心系黎民,欲除积弊,臣等感佩。”另一位年老的侍郎颤巍巍地说道,“然漕运牵一发而动全身,骤然改制,恐生大变!还是应以稳妥为主,徐徐图之啊!”
反对之声一时此起彼伏,大多围绕着海运风险和新政可能引发的动荡。
朱雄英面色不变,耐心解释道:“海运风险,可通过改进船只、选择熟稔海路的船工、建立护航机制来规避。其运量大、耗时短、损耗低的优势,远非河运能比。至于动荡,任何改革皆有阵痛,但因噎废食,绝非良策。唯有刮骨疗毒,方能根除痼疾!”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下。这时,一直沉默的胡惟庸终于缓缓出列。
“陛下,太孙殿下。”胡惟庸的声音平和,不带丝毫火气,“太孙殿下锐意进取,欲为朝廷开源节流,其心可嘉。臣,亦深以为然。”
他先肯定了一句,让朱雄英和众臣都有些意外,随即话锋一转:“然,殿下所提‘海运’之事,确如诸位同僚所言,风险难测。我大明立国未久,海疆不靖,倭寇时有侵扰,若漕船队遭袭,损失巨大,动摇国本。此其一也。”
“其二,漕运关联数十万漕丁、官兵生计,骤然改制,若处置不当,引发民变,则江南震动,后果不堪设想。”
“其三,改革漕运管理体制,涉及衙门众多,权责重新划分,非一朝一夕之功。当下北元窥伺,国内当以稳定为上。臣以为,当下之策,仍应以加大投入,全力保障河运畅通为主。待国势更加稳固,再行商议改革,方为万全之策。”
胡惟庸这番话,老成谋国,句句在理,尤其是将“稳定”放在首位,深深打动了龙椅上的朱元璋。老皇帝出身贫寒,最怕的就是底层动荡。而且他对大海始终怀有疑虑,相较于难以掌控的海洋,他更倾向于依赖看得见的河道。
朱元璋微微颔首:“惟庸所言,老成持重。太孙的想法是好的,但确实急了些。”
朱雄英心中一沉,知道胡惟庸这是抓住了皇爷爷的心理。他正欲再争,胡惟庸却再次开口,抛出了一个看似折中,实则包藏祸心的方案。
“陛下,太孙殿下。”胡惟庸躬身道,“臣有一策,或可两全。既然太孙殿下认为海运可行,不如先行小规模试运。今年江南苏州、松江两府秋粮,可尝试经由海运直抵辽东,补给辽东南部卫所。此线路沿海岸而行,路程短,风险相对可控。若成,则可积累经验,逐步推广;若不成,损失亦在可承受范围之内,不致影响大局。同时,河运依旧全力进行,确保京师和北疆主力供应无虞。”
“至于漕运管理改革,”胡惟庸看向朱雄英,脸上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此事千头万绪,非精于实务、威望深重者不能统筹。臣愿毛遂自荐,牵头详加研讨,拟定章程,再呈陛下与太孙殿下圣裁。”
好一个以退为进!朱雄英瞬间洞穿了胡惟庸的算计。将海运限制在苏松两府至辽东这小范围,看似支持试行,实则将其边缘化。辽东驻军并非主力,这条线路即便成功,影响力也有限。而一旦稍有差池,胡惟庸及其党羽便可大肆宣扬海运不可行,将朱雄英的改革主张彻底打入冷宫。
更狠的是,他要将漕运管理改革的拟定权抓在手中!以他的权势和手段,完全可以弄出一份看似改革,实则换汤不换药,甚至进一步巩固其党羽利益的方案,届时木已成舟,朱雄英再想推翻就难了。
绝不能让他的奸计得逞!朱雄英立刻开口:“皇爷爷,胡相国国务繁忙,漕运改革琐碎繁杂,岂敢再劳烦相国?孙臣既已提出此议,愿亲自督办,组建专班,调研论证,定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
胡惟庸立刻反驳:“殿下监国理政,日理万机,岂能专注于一事?此事牵扯甚广,臣身为中书省首辅,协调各部,本是分内之责。”
两人在御前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一个要权,一个不肯放权。朱元璋看着争执的孙子和重臣,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既欣赏孙子的锐气和担当,又觉得胡惟庸的稳妥更符合当前的需要。
“好了!”朱元璋终于出声,打断了争论,“漕运事关重大,不可轻率。这样吧,海运试运之事,就依惟庸所奏,以苏松粮饷试运辽东。着工部、户部协同办理,由……平羌将军,舳舻侯朱寿负责督运。”他点了一个以谨慎闻名的老将。
“至于漕运管理改革,”朱元璋看向朱雄英,又看了看胡惟庸,“太孙既有心,便由你牵头调研,拿出个初步条陈。惟庸从中书省角度,予以协助把关。最终方案,由咱来定夺。”
这个决定,看似折中,实则将朱雄英置于一个尴尬境地。他拿到了名义上的牵头权,但胡惟庸拥有“协助把关”的大权,足以在其中设置重重障碍。而海运试运被限制在极小范围,主导权还不在自己手中。
“孙臣(臣)遵旨。”朱雄英和胡惟庸同时躬身领命。两人目光短暂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然。这一回合,看似平手,但朱雄英知道,自己在形势判断和朝堂博弈的火候上,还是略逊于这只老狐狸。
退朝后,朱雄英回到文华殿,脸色沉郁。
随侍的蒋瓛低声道:“殿下,胡惟庸此举,是要将新政扼杀于萌芽。”
“孤知道。”朱雄英冷哼一声,“他以为这样就能难住孤吗?海运试运,即便范围再小,只要成功,就是突破!蒋瓛,你立刻选派得力人手,秘密前往苏州、松江,给孤盯紧漕粮征集、装船每一个环节!同时,搜集朱寿以及可能涉及此事的工部、户部官员的所有信息!孤倒要看看,他们会不会在其中动手脚!”
“是!殿下!”蒋瓛领命,随即又道,“那漕运改革条陈之事……”
朱雄英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目光坚定:“他们以为孤年轻,缺乏实务经验,定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哼,孤偏要让他们看看!你去将徐辉祖、常升、还有工部、户部中那些真正懂行、且风评较好的官员名单整理出来,孤要亲自召见他们。这条陈,孤不仅要写,还要写得让他们无懈可击!”
“遵命!”蒋瓛精神一振,立刻下去安排。
朱雄英独自立于殿中,感受着肩头沉甸甸的压力。与胡惟庸的每一次交锋,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但他明白,这是成长的必经之路。唯有在一次次较量中磨砺自己,才能最终驾驭这庞大的帝国,扫清一切积弊。这场漕运之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