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旋的喧嚣逐渐平息,金陵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但这秩序之下,权力的暗流却涌动得愈发激烈。皇太孙朱雄英的威望因北伐大胜而达到顶峰,每日东宫门前车水马龙,前来谒见、汇报政务的官员络绎不绝,其声势甚至隐隐超过了某些老牌亲王。
这一日,朱雄英正在东宫批阅奏章,新任户部右侍郎铁铉求见。
“殿下,”铁铉行礼后,面色带着几分忧虑,“近日核查北疆军费及赏功支出,数额巨大,虽在预算之内,然国库耗费颇多。且凉国公蓝玉部下将士,多有虚报战功、冒领赏赐之情事,臣……不敢不报。”
朱雄英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并未感到意外:“此事孤已知晓。北伐赏功,关乎军心士气,有些许冒领,在所难免。着户部与兵部、五军都督府仔细核对,凡查实虚报者,追回赏赐,并按军法论处。但切记,不可因噎废食,寒了有功将士之心。”
“臣明白。”铁铉点头,却又迟疑道,“只是……凉国公本人,其部将多有其义子、旧部,盘根错节,核查之时,恐遇阻挠。且国公近日……言行颇引人侧目。”
“哦?”朱雄英抬眼,“具体何事?”
铁铉低声道:“听闻前日在五军都督府议事,因与一位侍郎意见相左,凉国公竟当庭斥其‘腐儒误国’,甚至……甚至有挥拳相向之势,幸被魏国公等人拦住。此外,国公府近日大兴土木,规制……似有僭越。”
朱雄英眉头微蹙,沉默片刻,道:“孤知道了。蓝玉功高,性情使然,孤会寻机规劝。你且按章程办事,秉公处理即可,不必过于顾虑。”
“是,殿下。”铁铉见朱雄英心中有数,便不再多言,躬身退下。
铁铉刚走,徐辉祖便来了,他脸色也不太好看。
“殿下,正要向您禀报。”徐辉祖语气凝重,“蓝玉今日在都督府,又为麾下几名将领争抢肥缺之事,与吏部的人闹得很不愉快。他放言,北疆将士浴血奋战,如今却要受这些文官掣肘,实在不公。言语间,颇多怨怼。”
朱雄英叹了口气:“辉祖,你怎么看?”
徐辉祖沉吟道:“殿下,蓝玉骄横,日甚一日。其麾下骄兵悍将,亦多有效仿。长此以往,非但文武失衡,恐生变乱。陛下……想必也已有所耳闻。”
朱雄英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渐起的秋风,淡淡道:“皇爷爷确实问过孤对蓝玉的看法。驾驭骄将,如驯烈马,既不能一味放纵,亦不能操之过急。如今他声望正高,若无切实罪证,贸然动手,恐令将士寒心。”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但,也不能任其肆意妄为。辉祖,你暗中留意,收集其部不法情事,尤其是涉及民怨、军纪者,务求证据确凿。同时,可适当提拔一些并非蓝玉嫡系、但有才干、忠于朝廷的将领,逐步平衡其在军中的影响力。”
“臣明白。”徐辉祖点头,这正是他心中所想。
“还有,”朱雄英补充道,“寻个机会,以孤的名义,设宴款待蓝玉及一众有功将领。席间,孤会亲自敬酒,褒奖其功,但也当众申明军纪国法,点到为止。看看他的反应。”
“殿下此举甚妥,恩威并施。”徐辉祖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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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国公府,夜宴方酣。
蓝玉高坐主位,满面红光,周围簇拥着众多义子、部将,推杯换盏,喧闹异常。府邸新建的亭台楼阁,在灯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气派。
一名心腹将领端着酒杯,谄媚道:“义父此次晋封国公,实至名归!看朝中那些文官,哪个还敢在义父面前聒噪?”
另一人也道:“就是!若非义父与殿下在塞外浴血拼杀,他们哪有如今的太平日子享?如今倒来指手画脚!”
蓝玉得意地饮尽杯中酒,大手一挥:“哼!那些酸儒,懂得什么军国大事?只会空谈误国!如今殿下倚重我等,这大明的江山,少不了咱们武人护卫!只要咱们紧紧跟着殿下,何惧那些宵小之辈?”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对身边几个最亲信的义子道:“不过,陛下年事已高,殿下虽英明,毕竟年轻。咱们这些老臣,得多替殿下分忧,有些事,该争的就得争,不能让那帮文人占了上风!”
“义父说得是!”几人纷纷附和。
这时,管家来报,说是东宫派人送来赏赐,是几坛御酒和一些珍玩。
蓝玉更是志得意满,对众人道:“看看!殿下还是念着咱们的功劳的!来人,把殿下的赏酒打开,大家都尝尝!”
宴会气氛更加热烈,蓝玉的骄狂之气,也随着酒意愈发高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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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王府内,齐泰将近日朝中关于蓝玉的传闻,一一说与朱允炆听。
“殿下,蓝玉如今已是众矢之的。其跋扈之举,不仅文官侧目,恐怕连陛下和太孙殿下,也已心生不满。”齐泰分析道。
朱允炆放下手中的书,轻声道:“大哥他……会如何处置蓝玉?”
齐泰摇头:“太孙殿下心思深沉,难以揣度。或许会暂且容忍,或许……已在暗中布局。但无论如何,蓝玉的存在,已成了朝局的一个隐患。”
他看向朱允炆,意味深长地说道:“殿下,若太孙殿下将来……不得不对蓝玉动手,势必会在武将中引起一些波澜。届时,或许正是殿下展示仁德,安抚人心的机会。”
朱允炆眉头微皱:“先生之意是……?”
“殿下不必主动做什么,”齐泰低声道,“只需静观其变。若真有那一日,殿下表现出对武将的体恤与理解,甚至能为一些受牵连的非核心将领说几句公道话,必能赢得部分军心。毕竟,与太孙殿下的‘严苛’相比,殿下的‘宽仁’,或许更得人心。”
朱允炆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先生,此非君子所为。大哥若行事,必有他的道理。孤……不愿以此牟利。”
齐泰叹了口气:“殿下仁厚。然,天家之事,关乎社稷安稳。有时候,并非主动争抢,而是时势使然。殿下只需保持本心,顺势而为即可。”
朱允炆不再说话,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心中一片茫然。他既不希望大哥因蓝玉而陷入困境,又隐隐感到,齐泰的话,或许揭示了未来某种可能的轨迹。这种矛盾的心情,让他备受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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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朱雄英在东宫设宴,款待此次北伐有功的主要将领。凉国公蓝玉、魏国公徐辉祖、靖安伯张玉等皆在席。
席间,朱雄英首先举杯,向众将敬酒:“此次北伐大捷,全赖诸位将军奋勇杀敌,扬我国威!孤,敬诸位一杯!”
“谢殿下!”众将轰然应诺,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气氛热烈。朱雄英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几分郑重:“然,打天下难,治天下亦不易。如今边患暂平,正当与民休息,整顿内政。军队乃国之干城,更需纪律严明,秋毫无犯。望诸位将军回镇之后,严加约束部下,恪守军纪国法,勿要居功自傲,侵扰地方。如此,方能不负皇爷爷厚望,不负百姓供养,亦不负孤与诸位并肩作战的情谊。”
他目光扫过全场,尤其在蓝玉脸上停留了一瞬。
蓝玉脸上笑容微微一僵,随即起身,抱拳大声道:“殿下教诲的是!老臣等必当谨记!定当管好儿郎,绝不给殿下和朝廷抹黑!”他声音洪亮,看似坦然接受,但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徐辉祖、张玉等人也纷纷表态遵命。
宴席在看似和谐的气氛中结束。但所有人都感觉到,太孙殿下这番话,并非无的放矢。一场围绕权力、骄横与律法的暗流,正在这繁华似锦的金陵城下,悄然涌动。朱雄英在树立权威的同时,也开始着手梳理和巩固自己的权力基础,而蓝玉,无疑是他需要谨慎应对的第一块试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