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镇的清晨,是被河面上的薄雾和早起的麻雀叫醒的。陈小鱼蜷缩在“迎宾旅社”二楼最里间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窗外灰白的光线透过沾满灰尘的窗帘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腿上伤口的刺痛和高烧退去后的虚脱感,将他从混乱的梦境中拽回现实。他花了三秒钟,才确认自己身在何处——这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标记的、时间仿佛慢了半拍的河边小镇。
严局那条“暂避风头”的指令,像一道无形的结界,将他困在这里。迎宾旅社的老板娘是个胖乎乎、嗓门洪亮的中年妇女,姓胡,大家都叫她胡大姐。她对这个沉默寡言、脸色苍白、还拖着条伤腿的“外地写生的画家”(陈小鱼胡乱编造的身份)充满了好奇,但更多的是小镇居民那种不设防的、略带八卦的善意。
“陈画家,你这腿咋弄的呀?爬山摔的?”早餐时,胡大姐端来一碗稀饭和咸菜,关切地问。
“嗯……采风时,没留神。”陈小鱼含糊应道,低头喝粥。
“哎呀,可得小心!我们这柳林河湾,景是好,就是路滑!一会儿让我家那口子给你找根结实点的拐棍!”胡大姐风风火火地又去忙活了。
陈小鱼松了口气。这种质朴的环境,暂时提供了喘息的空间。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那个预付费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除非有极端情况,他不会开机联系那个唯一的号码。U盘和记录着关键数据的记忆卡,被他用防水胶布分别粘在了房间窗框内侧和床板底下,这是他能想到的最隐蔽的地方。
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旅社和门前的短街。小镇依柳林河而建,河面不宽,水流平缓,两岸是茂密的竹林和杂树,比起光河的喧嚣,这里显得原始而宁静。偶尔能看到几个本地老人坐在河边垂钓,一坐就是大半天,像河边的石头。
观察了几天后,陈小鱼决定重操旧业——钓鱼。这既是最好的伪装,也能让他名正言顺地接近河流,观察水文,更重要的是,可以借此与当地人自然地交流,或许能听到一些关于上游、关于光河方向的零碎信息。他用胡大姐丈夫找来的旧竹竿和一点零钱,凑合了一套最简单的钓具。
第一次坐到柳林河边,选了个远离石阶、相对僻静的回水湾下竿时,他久违地感受到一种近乎奢侈的平静。没有追兵,没有阴谋,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河水潺潺的流淌声。鱼饵入水,浮漂轻点,时光仿佛慢了下来。他甚至自嘲地想,要是真能一直这样“写生”下去,似乎也不错。
但这种平静很快被打破。他的“钓技”显然与本地人格格不入。他习惯性地观察水色、判断流向、选择钓点的那股专业劲儿,引起了旁边一位正用传统蚯蚓钓法、收获颇丰的白发老者的注意。
“后生,你不是本地人吧?”老者头戴斗笠,声音苍老却清晰,“看你下竿的架势,像个老手,可这饵料……太素了点儿,这河里的鱼,嘴刁着呢!”
陈小鱼心里一紧,面上却挤出个憨厚的笑:“老师傅好眼力,我是外地来的,喜欢钓鱼,瞎琢磨。”
老者呵呵一笑,递过一个小铁盒,里面是鲜活的红蚯蚓:“试试这个。我们这河,跟你们城里那些吃惯了‘细粮’的鱼不一样,就认这土腥味。”
陈小鱼道谢接过,换上蚯蚓。果然,没多久浮漂就猛地一沉,一条巴掌大的鲫鱼上钩了。老者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钓鱼嘛,得入乡随俗。”
一来二去,陈小鱼和这位自称“老柳头”的钓友熟络起来。老柳头是镇上土生土长的老渔民,对柳林河了如指掌。陈小鱼刻意将话题引向上游。
“老柳叔,这河往上走,通到哪里啊?水看着挺清的。”
“往上啊,弯弯绕绕,通着老林子哩!不过再往上几十里,就到县界了,那边……啧,”老柳头摇摇头,压低了声音,“那边这几年不太平,听说搞什么大开发,建厂子,河水过来的时候,有时候味儿都不对喽!我们下游的,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陈小鱼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建厂?什么厂啊?”
“那可说不清,神神秘秘的,路都封了半截。有拉货的大车半夜过,灰尘扬得老高。”老柳头叹了口气,“还是我们这好,虽然穷点,但水是活的,鱼是野的。”
又过了几天,陈小鱼在帮胡大姐修理旅社后院一个漏水的水龙头时(他谎称自己懂点水电),随口问起镇上的垃圾处理和污水排放。
胡大姐一边递扳手一边说:“我们这穷镇子,哪有什么处理?垃圾堆镇东头河边那块洼地,到时候一起烧了埋了。污水?家家户户都是直接排进河里的暗渠呗!反正河水流得快,带走了!”
陈小鱼手一滑,扳手差点砸到脚。直接排入河道?!这种原始的处理方式,在光河所在的市区早已绝迹,但在这偏远小镇,却是常态。他猛然意识到,光河下游的水质,不仅受其主干流污染的影响,也承受着无数像柳林镇这样沿途城镇、村庄生活污水的“贡献”。这是一个被宏观治理忽略的、微观却总量巨大的污染源。
他的“钓鱼”,不知不觉中,钓到了一条意想不到的“鱼”——基层环境治理的困境和盲区。
这天傍晚,他正在房间整理这些天零碎的见闻和思考,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似乎停在了镇口方向。陈小鱼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立刻抓起背包跳窗而逃。他屏住呼吸,贴在窗边,小心地撩开窗帘一角向外窥视。
只见一辆镇上的巡逻警车和一辆白色的环境监察车停在路口,几个穿着制服的人正在跟镇长和几个干部模样的人交谈,指手画脚,气氛似乎有些紧张。并非冲他而来。他稍稍松了口气,但疑虑未消。
第二天一早,他故意到镇口的小卖部买烟,旁敲侧击地向店主打听。
店主是个话痨,立刻打开了话匣子:“唉,别提了!昨天县里来检查,说我们镇垃圾堆放不合规,污水直排超标,要罚款哩!说是……说是上面有新的环保督查精神,要狠抓基层!真是的,我们这穷地方,哪有钱搞那些花花肠子……”
新的环保督查?狠抓基层?陈小鱼敏锐地捕捉到这些关键词。是常规工作,还是……与光河的风暴有关?是压力向下传导的信号吗?严局那边,开始动作了?
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他心中漾开圈圈涟漪。他意识到,自己的潜伏,或许并非完全被动。这个看似与世隔绝的小镇,也可能被卷入上游刮来的风暴之中。他这条暂时沉入水底的鱼,需要更警觉地感知水压的变化。
他回到河边,继续他的“钓鱼”。阳光透过竹叶,洒下斑驳的光点。水面上,浮漂微微颤动。这一次,他钓的已不仅仅是水下的鱼,更是这看似平静的河水中,所承载的来自上游的信息、基层的困境,以及那可能正在悄然逼近的、更大波澜的前兆。
钓者无痕,心弦已紧。柳林河的平静水面下,暗流正在汇聚。而陈小鱼,这个被迫蛰伏的都市钓者,正用最原始的竿与线,试图垂钓出真相的蛛丝马迹。他的嘴角,甚至因为这条意外的“基层污染小鱼”而泛起一丝苦涩又略带讽刺的笑意——这趟避难之旅,还真是“收获”颇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