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河的秋天,像一幅被精心调过色的油画。天是那种洗过的、高远的蓝,云朵蓬松如新棉。岸边的水杉和银杏,燃烧着金黄与赭红,倒映在愈发沉静深邃的河面上,色彩饱满得几乎要滴落下来。示范带的步道上,落叶被及时清扫,露出洁净的塑胶地面。周末的人流络绎不绝,不再是夏日那种喧闹的体验潮,更多是真正来享受垂钓之乐的人们。他们装备精良,神情专注,彼此间低声交流着钓技、饵料和哪个湾子最近出了像样的“板鲫”(大鲫鱼)。水面上,不时有渔线绷紧的嘶鸣和鱼儿跃出水面的银亮弧光,引来一阵克制而由衷的赞叹。
生态,似乎真的回来了。连本地电视台的民生新闻,都做了专题报道,称光河示范带已成为市民休闲健身、亲近自然的“城市绿廊”和“生态名片”。
陈小鱼走在河岸上,感受着这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氛围。他依旧穿着那身顾问工装,但紧绷的神经确实放松了许多。他巡视的重点,从“查找问题”渐渐转向了“观察变化”。他会停下脚步,看一位老人如何熟练地运用“逗钓”技巧引鱼上钩,会蹲下身,检查孩子们放流的小鱼是否健康活泼,会和熟悉的钓友聊几句今年的水情和鱼况。这种平淡,是他用几乎粉身碎骨的代价换来的,弥足珍贵。
然而,一种近乎本能的警觉,如同水下的暗流,始终在他心底盘旋。这安宁太完美,太像被精心修饰过的舞台布景。他父亲的手札里写过:“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然水清见底,未必真净,恐有暗流蓄势;鱼欢水面,未必长治,或为暴雨前兆。”
这天下午,他例行巡查到示范带中段一处新设的“生态观测点”。这里架设了几台高清摄像头,实时传输水面和水下有限区域的影像到岸边的显示屏上,供游客直观了解水下生态。本是好事,但陈小鱼注意到,显示屏旁立着一块崭新的赞助商广告牌,属于一家最近频繁在光河周边投广告的本地知名矿泉水品牌“清泉坊”。牌子上还印着二维码,扫码可以参与“清洁光河”线上打卡活动,赢取该品牌产品。
一种微妙的商业气息,开始渗入这片原本纯粹的自然空间。
更让他留心的是,在观测点附近,他遇到了区文旅局新来的项目专员小孙,一个干劲十足、满口新词的年轻人。小孙正带着“清泉坊”的市场部经理勘察场地,商讨举办一场大型的“光河环保垂钓嘉年华”活动,计划邀请网红钓手、举办比赛、设置品牌展区,旨在“扩大光河生态品牌影响力”。
“陈顾问!”小孙热情地打招呼,“正好给您汇报一下!‘清泉坊’非常支持我们的生态建设,这次嘉年华,他们愿意冠名并投入大量资源宣传!到时候人气肯定爆棚!”
那位市场部经理也笑着递上名片:“陈顾问,久仰大名!我们品牌理念就是‘守护生命之源’,和光河的项目高度契合啊!希望活动能得到您的专业指导!”
陈小鱼接过名片,手感光滑,印刷精美。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活动方案和细节,尤其是对水体的潜在影响评估报告,要先经过审核。”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两人满口答应,但眼神中的急切,让陈小鱼感到一丝不安。资本嗅到了“生态”背后的商业价值,开始蜂拥而至。这是好事,意味着社会认可;但也可能是坏事,若监管不力,过度商业化可能成为新的污染源——不是化学污染,而是氛围和初衷的污染。
几天后,“清泉坊”的广告开始出现在示范带更多的角落:休息长椅的靠背、垃圾桶的侧面、甚至部分救生圈的浮带上……虽然设计得体,并不突兀,但那种无孔不入的商业渗透感,让陈小鱼有些不适。他向管理部门反映了过度商业化的担忧,得到的回复是:“这些都是经过审批的,也是为了弥补管理经费的不足嘛。陈顾问,要理解,发展也需要市场力量。”
与此同时,陈小鱼从强子那里听到一些钓友的闲聊。有人说,最近夜钓时,看到有非官方的船只在下游河段偷偷摸摸放生鱼苗,放的还不是本地物种,像是些观赏性的锦鲤、金鱼,说是“做功德”,实则可能破坏生态平衡。还有人抱怨,某些新来的钓客素质差,乱扔垃圾,用违禁饵料,说了也不听。
水面之下,看似平静,实则各种细微的、新的“扰动”正在积聚。就像天气骤变前,气压降低,水中的鱼儿会敏感地浮头换气。
陈小鱼心中的那根“钓线”,再次微微颤动。他意识到,光河的守护,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更复杂的阶段。敌人不再是明确的污染源和黑恶势力,而是隐藏在发展名义下的商业逐利、公众意识的参差不齐、以及管理可能出现的懈怠与妥协。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界限模糊的持久战。
他重新拿出笔记本,开始记录这些新的观察:商业赞助的尺度、放生行为的规范、钓客行为的引导、管理措施的跟进……他整理了一份详细的建议,提交给管理部门,强调“生态优先”原则不能因商业合作而动摇,并建议尽快制定针对商业活动、放生行为、垂钓文明的详细管理细则。
他的建议得到了一些口头重视,但落实缓慢。毕竟,相比于曾经的生死危机,这些问题显得“微不足道”。
一个微凉的清晨,陈小鱼独自一人,来到示范带上游一处相对僻静的河湾。这里尚未完全开发,保留着更多的野趣。他破例带了一副简单的钓竿,但不是为了钓鱼,而是想在这份难得的清静中,理清思绪。
抛竿入水,浮漂在晨雾中静静伫立。没有鱼咬钩,他也不在意。只是看着水面,感受着河流的呼吸。父亲的那枚鱼钩,他没有挂在竿上,而是依旧系在胸前的口袋里,贴着他的心跳。
他突然明白,他现在要“钓”的,是一种更微妙的东西——是商业浪潮与生态底线之间那个脆弱的平衡点,是公众热情与科学理性之间那份必要的共识,是发展冲动与长远守护之间那种清醒的克制。这比钓起一条罪证之鱼,更需要耐心、智慧和近乎固执的坚持。
鱼汛,或许不再是指鱼儿大量聚集的信号,而是各种社会力量在这条河上汇聚、碰撞、寻找共存之道时,所泛起的种种波澜。他这条老鱼,需要在这新的“汛期”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和方式。
阳光穿透晨雾,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陈小鱼收起钓竿,转身离开。他的背影在朝阳下拉得很长,步伐沉稳。前方的路,依旧漫长,且充满了新的、看不见的挑战。但这一次,他手中握着的,不仅是经验和警惕,还有一份对这条河更深沉的理解与眷恋。
清水有鱼,固然可喜;但如何让这份清澈与生机,不被新的洪流冲散,才是真正的考验。鱼汛已至,钓者,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