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是这片冰火盆地唯一的色调。
那两条首尾相缠的巨蟒,并未苏醒,仅仅是存在于那里,其沉睡中无意识散发出的洞虚境威压,便已如实质般,化作一座无形的太古神山,狠狠地压在了白战与三长老的神魂之上。
“噗通!”
三长老甚至连哼都未哼出一声,便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倒在地。
他的脸上血色尽褪,身躯如筛糠般剧烈颤抖,那柄在断魂峡中还杀伐果断的长剑,此刻“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他却连弯腰去捡的力气都没有。
这不是恐惧,而是源于生命层次的绝对碾压!
在洞虚境的生灵面前,他这区区锻体九重,便如同一只仰望九天真龙的蝼蚁,连生出反抗的念头都是一种亵渎。
白战的情况稍好一些,他身为一家之主,意志力远超常人。
更重要的是,他怀中抱着白宸,那份为人父的本能竟让他在如此恐怖的威压下,奇迹般地没有跪下。
但他亦是到了极限。
他的双腿深陷于焦土之中,膝盖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浑身肌肉虬结,青筋暴起,七窍之中,已有丝丝血迹渗出。
他死死地将白宸护在胸前,用自己并不算伟岸的身躯,抵挡着那足以让山川崩裂的恐怖气息。
退!
必须立刻退走!
这是白战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什么三生轮回草,什么逆天神物,在儿子的性命面前,都变得一文不值!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挪动那如同灌了铅的双腿,想要转身逃离这片死亡之地。
然而就在此时,一只温暖而又稚嫩的小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胸膛。
白战艰难地低下头,对上了儿子那双清澈如初的眼眸。
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慌乱,甚至没有凝重。
有的,只是一种淡淡的、仿佛在责怪他“小题大做”的无奈。
白宸的小嘴微微张开,这一次他没有吐出任何字眼。
他只是发出了一段极其古怪的、不属于世间任何一种语言的音节。
那音节很短,很轻,像是孩童无意识的哼唱,却蕴含着一种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道韵,在空气中悄然响起。
这声音没有蕴含任何灵力,传入白战与三长老的耳中,也只是觉得有些奇特,并无他感。
可当这缕微弱的道韵,飘入那两条巨蟒所在的区域时,天地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那股压得白战几乎神魂崩溃的洞虚威压,如同退潮般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两条一直紧闭着眼眸,陷入沉睡的阴阳双生蟒,巨大的身躯猛然一震,两双如同熔岩与寒冰铸就的竖瞳,豁然睁开!
“轰!”
两道实质般的目光,一道炽烈如火,一道森寒如冰,瞬间锁定了盆地边缘的三个渺小身影。
那目光中,充满了被惊醒的暴怒,以及对入侵者的无尽杀意!
完了!
这是白战与三长老心中同时浮现的绝望念头。
凶兽沉睡时已是如此恐怖,一旦苏醒,其实力又将达到何等毁天灭地的境地?
然而,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他们二人毕生建立起来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碾成了齑粉。
就在那毁灭性的杀意即将降临的刹那,那段古老的音节终于触及到了两条巨蟒的灵魂深处。
它们的杀意,瞬间凝固了!
两双巨大的竖瞳中,暴怒与凶悍如同退潮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茫然与困惑。
紧接着,它们的血脉深处,一个被尘封了无数代,传承自其始祖的烙印,被这缕独一无二的道韵,悍然激活!
“嗡——”
在白宸的眼中,他能清晰地“看”到,两条巨蟒的灵魂本源之中,一滴早已稀薄到极致的、闪耀着淡淡金芒的血液,正剧烈地震颤起来!
那是他第一世时,赐予它们始祖的一滴……血!
随着帝血的共鸣,无数破碎的、模糊的传承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这两条巨蟒的神智!
那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伟岸身影……
那是一滴仿佛蕴含着一个宇宙的金色血液……
那是一道铭刻在血脉与灵魂之中,永世不得违背的万古之约……
“守此神草,待吾归来!”
这道声音不属于它们的记忆,却来自它们血脉的每一次搏动!
“噗通!噗通!”
两条巨蟒那堪比房屋大小的狰狞头颅,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之上,激起漫天烟尘!
它们不再是俯首,而是彻底地匍匐,将自己最脆弱的脖颈,毫无保留地暴露在那个三岁孩童的面前。
那双熔岩与寒冰般的竖瞳中,所有的情绪都已消失,只剩下一种源于灵魂、源于血脉烙印的,最纯粹、最原始的……臣服!
这是何等震撼的一幕!
两头足以轻易覆灭整个荒古秘境的洞虚境妖蟒,此刻竟如两只最卑微的蝼蚁,对着一个孩童,行使着……叩拜之礼!
“这……这……这……”
三长老跪在地上,指着那两头巨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连思考的能力都已经失去。
白战抱着白宸僵在原地,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如果说之前的修复阵法、显化“悟道崖”,他还勉强能用“先祖显圣”、“天赋异禀”来欺骗自己。
那么眼前这一幕,又该如何解释?
什么样的先祖,能让洞虚境的妖蟒血脉传承,叩拜于此?
什么样的天赋,能让太古的凶兽后裔,仅凭一道音节便俯首称臣?
他怀中的,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披着人皮的……神?
白宸没有理会两个成年人那近乎崩溃的心神。
他伏在父亲的怀里,看着那匍匐在地的两条巨蟒,在他那深邃的识海之中,一段被尘封的记忆缓缓浮现。
那是仙古纪元时,他亲手开辟这方“育种之地”时的场景。
他从混沌中捉来两条刚刚诞生的阴阳伴生蛇,以自身一滴帝血为引,点化了它们的灵智,抹去了它们的凶性,并与它们定下了一桩跨越纪元的万古之约。
“尔等,自今日起,携尔后代血裔,世代镇守此地,为吾看护此物。待吾归来之日,当以一篇妖帝经文为赏,助守约之血裔褪去蟒身,化为真龙。”
“无数纪元已过,初代双蟒早已尘归尘,土归土。虽然血脉早已退化,但这血脉之约,却被它们的后代,忠实地执行着。”
白宸在心中淡淡地评价了一句,对这对后裔,生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赞许。
他伸出小手,不再指向那株三生轮回草,而是拍了拍父亲的肩膀,示意他可以过去了。
白战如同一个提线木偶,机械般一步一步地走进了那片冰火盆地。
随着他们的靠近,那两条巨蟒的头颅,垂得更低了,甚至连呼吸都刻意屏住,生怕惊扰了这位血脉源头处的无上存在。
白战走到了那株三生轮回草的面前,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火蟒那巨大鳞片上流淌的火焰纹路,能感受到冰蟒身上散发出的足以冻裂钢铁的寒意。
可此刻,他心中已无半点恐惧,只剩下一种如梦似幻的荒诞与麻木。
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那株传说中的神物,连同其根部的阴阳二色土壤,一同完整地挖掘了出来,放入早已准备好的玉盒之中。
整个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
那两头恐怖的守护兽,没有丝毫反应,仿佛它们世代传承的唯一意义,就是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收好神草,白战抱着白宸,再次机械地,一步一步退出了盆地。
直到他们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山坳之后,那两条巨蟒,才缓缓地抬起了头。
它们看着那道小小的身影,巨大的竖瞳之中,充满了激动、解脱,以及对那化龙承诺的无尽期盼。
而后,它们彼此对视一眼,庞大的身躯再次沉入了那冰火交界的地脉深处,重新陷入了沉睡,等待着下一次的召唤,等待着那位无上存在,兑现他那迟到了无数纪元的……妖帝经文。
……
回程的路上,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三长老依旧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时不时地回头望向那盆地的方向,嘴里喃喃自语,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
而白战,则是一言不发,只是抱着白宸,疯狂地赶路。
他的心中,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那个他一直不敢去想,却又呼之欲出的终极问题,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
他,究竟是谁?
他不再认为儿子是“先祖显圣”,也不再认为是什么大能转世。
因为无论是先祖还是大能,终究是“人”的范畴。
而刚才的那一切,已经超越了“人”,甚至超越了“仙”,更近乎于一种……创造万物的“道”!
他抱着儿子的手臂,在不自觉地颤抖。那是一种怀抱着整个宇宙般的、无法言喻的敬畏与惶恐。
白宸似乎感受到了父亲内心的剧烈波动,他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眸静静地看着白战。
片刻之后,他伸出小手,轻轻地抚摸着白战那因紧张而布满血丝的脸颊,用一种前所未有,清晰而又软糯的声音,缓缓说道:
“爹,别怕。”
这三个字如同一股温暖的春风,瞬间吹散了白战心中所有的惶恐与不安。
他看着儿子那纯净无瑕的眼神,看着那眼神中流露出真真切切的依赖与孺慕,心中的坚冰开始寸寸融化。
是啊,怕什么呢?
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来自何方。
他刚才叫的自己“爹”。
他现在就在自己的怀里。
这就够了。
白战深吸一口气,眼中的迷茫与敬畏缓缓退去,重新被那份坚定的父爱所填满。
他紧了紧怀抱,朗声笑道:“好!爹不怕!我们回家!”
他再次加快了脚步,归心似箭。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要守护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个家族,更是一个……他永远也无法想象的秘密。
而他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