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组织部谈话室的空调开得有点冷。
沈墨坐在深棕色皮质沙发上,面前是一杯没动的热茶。对面坐着三个人: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周正明、省委改革办常务副主任赵启年,还有一位他不认识但肩章显示是省监委的领导。
“沈墨同志,”周正明翻开面前的文件夹,“清河-临港示范区的工作,省委给予了高度评价。特别是你在处理陈家庄土地案过程中展现出的原则性和系统性思维,给常委会留下了深刻印象。”
话是夸奖,但沈墨听出了弦外之音——组织部谈话从来不会只为了表扬。
果然,赵启年接过了话头:“改革办现在缺人,缺真正懂基层、能发现问题的人。很多政策发下去,到基层就变形走样。我们想知道为什么,但下面报上来的都是‘一片大好’。”
他推过来一份文件。
《关于省创投引导基金实施效果的初步调研报告(内部讨论稿)》
沈墨快速浏览。报告显示,基金运行三年,累计投入12亿元,扶持了87个科技项目。但审计发现:其中有53个项目三年内零产值转化;19个项目负责人是省内某高校领导的亲属;7个项目申报材料涉嫌抄袭专利。
更刺眼的是最后一页的备注栏:“基金评审专家库中,有8位专家与受资助企业存在未披露的利益关联。”
“看出问题了吗?”赵启年问。
“评审机制有漏洞。”沈墨合上文件,“专家权力太大,缺乏监督。扶持标准重学术背景、轻市场潜力,导致很多‘纸上谈兵’的项目拿到钱。”
“不止。”那位一直没说话的监委领导开口了,声音低沉,“我们收到举报,基金的最大受益者‘永川高科孵化器’,实际控制人是王副省长的儿子王振宇。这家孵化器三年拿了2.4亿基金,孵化的17个项目全部亏损,但王振宇本人去年在海南买了套别墅。”
谈话室静了一瞬。
周正明清了清嗓子:“沈墨同志,省委研究决定,调你任省委改革办政策评估处处长,行政级别正处,但给予副厅级待遇。你的首要任务,就是把创投基金的问题查清楚,提出整改方案。”
“什么时候报到?”沈墨问。
“今天下午。”
这么急。沈墨心头一紧。
“陈家庄的案子还没结。”他说。
“法院那边已经协调好了,三天后开庭。”赵启年说,“你可以等宣判后再去省城。但省委常委会下周要听基金整改的初步思路,你必须在那之前拿出东西来。”
谈话结束前,周正明站起身,拍了拍沈墨的肩膀:“小伙子,知道为什么选你吗?”
沈墨摇头。
“因为你不怕得罪人。”周正明意味深长地说,“在玉泉不怕,在清河也不怕。省里现在需要一把快刀,但你要记住——刀太快了,容易伤到自己。把握好分寸。”
走出省委大楼时,是上午十点。
沈墨站在台阶上,给许半夏打电话。刚响一声就接通了。
“谈完了?”她的声音有些紧绷。
“嗯。调省委改革办,政策评估处处长。今天下午就得去省城报到。”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什么时候走?”许半夏问,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
“下午三点的高铁。但我想等陈家庄案宣判后再走。”
“不用。”她说,“庭审我去就行。你下午就走。”
“半夏——”
“沈墨,”许半夏打断他,声音很轻但坚定,“你不是一直想改变点什么吗?现在机会来了,就别犹豫。陈家庄的案子我们已经做到了九十九步,最后一步我能走完。但你那边,是从零开始。”
沈墨握着手机,喉咙发紧。
“那我……”他顿了顿,“走之前,能见你一面吗?”
“我在法院。”许半夏说,“张老老伴来了,还有十七个当年被坑的村民。他们想在宣判前,再看看那些材料。”
“我马上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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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市中级人民法院,第三审判庭外的走廊。
沈墨赶到时,看见一群老人围坐在长椅上。许半夏蹲在他们中间,手里拿着一沓复印件,正一页页讲解。
“这是1993年的会议纪要,上面写着补偿款按最低档……这是银行流水,钱转到了基金会……这是录音,李为民亲口说‘等风声过了分钱’……”
老人们戴着老花镜,凑得很近,浑浊的眼睛盯着那些泛黄的纸页。
张老老伴坐在最中间,手里紧紧攥着丈夫的遗像。照片里的老人穿着中山装,笑容拘谨。
“许律师,”她抬起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些材料……真的能告倒他们吗?”
“能。”许半夏握住她的手,“法律讲究证据。这些白纸黑字、银行记录、录音,就是最硬的证据。”
她转头看见沈墨,点点头,继续对老人们说:“明天开庭,我们不仅要告陈永年非法占地、行贿,还要追加诉讼请求——要求返还三十年前被截留的补偿款,按现在的购买力计算,加上利息。”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颤声问:“那……能要回来多少钱?”
许半夏翻开计算表:“按当年征地面积和现在的土地增值算,如果胜诉,每户至少能拿到八十万到一百二十万。”
走廊里响起倒吸气的声音。
八十万。对这些被坑了一辈子的老人来说,是天文数字。
“但是,”许半夏声音沉下来,“对方律师一定会拼命反扑。他们可能攻击证据合法性,可能质疑录音的真实性,甚至可能……找人作伪证。”
老人们脸上的喜色褪去,变成紧张。
“所以,”沈墨这时开口,走到许半夏身边,“我们需要所有人的配合。开庭时,不要激动,不要吵闹。法官问什么,就如实回答。记住——我们占理,证据充分,赢面很大。”
他顿了顿:“另外,省监委已经正式立案调查李国涛。不管明天庭审结果如何,他都会被双规。”
这话像一颗定心丸。老人们的眼神重新亮起来。
张老老伴突然站起来,朝沈墨和许半夏深深鞠躬:“沈主任,许律师……我替我家老头子,替所有被坑的人,谢谢你们。”
其他老人也跟着站起来,鞠躬。
沈墨赶紧扶住她:“老人家,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不,”老人摇头,眼泪终于掉下来,“不是谁都该做。这么多年,我们找了那么多人,只有你们……真的管了。”
许半夏眼圈红了,背过身去擦了擦眼睛。
下午两点,高铁站。
许半夏送沈墨到安检口。两人站在人来人往的候车大厅里,一时无言。
“到了省城,先别急着查基金的事。”许半夏把一个文件袋塞进他背包,“这是我整理的永川高科孵化器的背景资料。王振宇这个人……手段很脏,你小心点。”
沈墨接过背包,忽然问:“你会来省城吗?”
“暂时不会。”许半夏别过脸,“法律服务站在清河刚站稳,陈家庄案后续还有执行阶段。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你现在是省委的干部了。”她转回头,看着他的眼睛,“沈墨,省城和清河不一样。那里的人,看的是级别,是背景,是你能带来什么资源。我一个公益律师,在你身边……对你不好。”
沈墨眉头皱起:“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许半夏打断他,“我想站在你身边,不是当你的软肋,是当你的盔甲。等我……等我足够强大的那天。”
广播响起:“前往永川的G102次列车开始检票……”
沈墨深吸一口气,突然伸手把她拉进怀里。
很用力的拥抱,在人来人往的车站,毫不避讳。
“许半夏,”他在她耳边说,“你从来不是我的软肋。你是我的退路,我的底线,我敢往前冲的原因。”
许半夏把脸埋在他肩头,肩膀微微发抖。
“等我。”沈墨松开她,看着她的眼睛,“等我把省城的事理顺了,等你在清河站稳了。我们就结婚。”
许半夏睁大眼睛。
“不是求婚,”沈墨笑了,“是预告。正式的求婚,我会准备得更好。”
他转身走向检票口,走了几步,又回头。
两人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对望。
许半夏忽然大声说:“沈墨!别怂!把那些蛀虫一个个揪出来!”
周围的人都看过来。
沈墨笑了,也大声回:“放心!你在清河也给我硬气点!”
列车开动时,沈墨靠在窗边,看着站台上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
手机震动,是姜云帆发来的消息:“刚开完会,李国涛被带走了。省监委的人直接来市委带的人,没给他任何反应时间。另外——王振宇那边好像听到风声了,你到省城小心点。”
紧接着又一条:“对了,顾晓梦让我转告你,她在省金控,需要帮忙随时说话。”
沈墨回复:“谢了。清河那边,帮我照看着点许半夏。”
“放心,她现在可是清河的法律界红人,没人敢动她。倒是你——省委改革办那个位置,盯着的人可不少。”
列车加速,窗外的城市渐渐模糊。
沈墨打开许半夏给的文件袋,第一页就是王振宇的照片——三十出头,穿着定制西装,笑容自信到近乎傲慢。
照片下面是一行手写备注:“此人擅长用资本手段洗白利益输送,惯用‘基金投资-项目亏损-资产转移’三部曲。背后可能有更高层的关系网。”
更高层。
沈墨合上文件,看向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
省城永川,等着他的不只是新的职位,更是一个盘根错节的庞大棋局。
而他手里,只有一把快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