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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有个规矩,深夜绝不上二楼。

父母说上面死过人,晦气。

可我总能听见楼上有弹珠落地的声音,清脆,规律。

问他们,却说是我学习压力大幻听。

直到那晚停电,我举着蜡烛走上楼梯。

昏黄的光晕里,我看见一个瘦小的影子,正蹲在墙角,一颗一颗,认真地弹着玻璃珠。

它似乎察觉到了,缓缓转过头——

烛光映出一张与我八分相似,却死白浮肿的孩童的脸。

它咧开嘴,没有声音,但口型分明在叫:“哥哥,你终于来找我玩啦。”

深夜十一点半,陈默合上最后一道物理题,甩了甩酸痛的手腕。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台灯,光线在摊开的卷子上圈出一小片暖黄,周围是沉甸甸的黑暗。父母早已睡下,整栋房子静得像一口深井,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车灯,在窗帘上划出转瞬即逝的光痕。

就在这时,那声音又来了。

“哒。”

清脆,利落,带着一种圆润的质感,从头顶正上方传来,穿透楼板,清晰地敲进耳膜。

陈默笔尖一顿,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撞向刷着白色涂料的天花板。那里除了一个吸顶灯,什么都没有。

“哒…哒…”

又是两声,间隔均匀,不疾不徐,像是有人用指尖,将一颗光滑坚硬的圆珠,轻轻弹在光滑坚硬的地面上。声音的落点似乎还在移动,从左前方,滚到了右前方。

弹珠。

又是弹珠。

这声音从他升上高二,搬进这间位于一楼的卧室开始,就断断续续地出现。总是在这样万籁俱寂的深夜,总是在他独自一人面对作业或刚刚躺下的时候。起初他以为是楼上邻居家的小孩顽皮,可他们家住的是独栋的老式二层小楼,楼上根本没有住户。父母住在一楼另一侧的主卧。

他也曾以为是房子老旧,管道或者建材热胀冷缩发出的异响。可哪有这么规律、这么清晰的“哒哒”声?活脱脱就是孩童游戏时,玻璃珠撞击地面的声响。

更让他心里发毛的是,每次他凝神细听,试图捕捉更多细节时,那声音就倏地消失了。等他放松警惕,重新投入书本或即将入睡时,它又不期而至,仿佛一个躲在暗处的顽童,刻意捉弄着他。

陈默皱紧眉头,放下笔,屏住呼吸。黑暗中,听觉被无限放大。他等着第三声,第四声……但这一次,声音只响了三下,便重归寂静。只有他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在耳鼓里咚咚作响。

他想起第一次向父母提起这声音的情景。那天吃早饭时,他顶着黑眼圈,随口抱怨:“爸,妈,咱家楼上是不是有老鼠啊?晚上老有咯噔咯噔的响动,像弹珠掉地上。”

父亲陈建国正喝着粥,闻言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皮都没抬:“老房子了,难免有点响声。你听错了。”

母亲李秀兰给他夹了一筷子咸菜,语气轻松,眼神却飞快地掠过他的脸:“就是,默啊,你是不是最近学习太累了?压力大容易幻听。晚上早点睡,别胡思乱想。”

他们的反应平淡得近乎刻意。陈默心里那点疑惑像水底的泡泡,咕嘟一下冒出来,又悄无声息地破了。或许真是自己太累了?

可他没办法不累。高三的空气都是紧绷的,像拉满的弓弦。重点班的排名,父母看似不经意却重量千钧的期待,未来那个模糊又沉重的轮廓,压得他喘不过气。这栋父母为了他上学方便租下的老房子,成了他临时的避难所,也是临时的囚笼。而楼上那无法解释的声响,则像囚笼缝隙里渗进来的、带着恶意的风,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试探着,又提过两次。一次说声音好像有规律,一次说好像隐约还有小孩跑动的脚步声。父母的反应一次比一次生硬。父亲直接沉下脸:“说了是房子老!楼上空锁着,什么东西都没有!专心读你的书!”母亲则把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紧张和恳求的神色:“默,听话,别琢磨楼上。那地方……不干净。以前死过人,挺晦气的。咱们住楼下就好,千万别上去,啊?”

死过人?

陈默心里咯噔一下。他看向母亲的眼睛,那里面的情绪复杂难辨,有恐惧,有回避,还有一丝……愧疚?他再想问,母亲已经转身去忙别的事了,只留下一个心事重重的背影。

从此,“楼上死过人”和“深夜绝不上二楼”,成了这个家里一条不成文却异常严格的规矩。通往二楼的楼梯口,白天看着也就是个普通的转角,到了晚上,尤其在父母早早关掉那边廊灯后,那向上延伸的黑暗,便仿佛有了实质的重量,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

陈默不再提弹珠声。他学会了在声音响起时,用力掐自己的虎口,或者打开手机播放白噪音。他告诉自己,是压力,是幻听,是老房子的叹息。他用更多的习题和更深的疲惫,去填满那些被莫名声响撬开缝隙的夜晚。

但有些东西,越是压抑,越是顽强。

他开始做重复的梦。梦里总是灰蒙蒙的,他独自站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下,仰头望着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然后,“哒…哒…哒…”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清脆,带着诱哄般的节奏。梦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空茫的好奇,拖着他的脚,一步一步往上走。可楼梯永远走不完,那声音永远在前面,直到他筋疲力尽,骤然惊醒,冷汗涔涔。

他也开始注意到父母一些极细微的异常。母亲有时会对着二楼的方向发呆,手里的活计停了很久而不自知。父亲会在每个月固定的那么几天,显得格外烦躁,烟抽得很凶,眼神阴郁。家里从未有过客人被允许踏上通往二楼的台阶,哪怕只是好奇张望,也会被父母迅速而坚决地引开话题。他们对二楼的态度,不仅仅是忌讳,更像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恐惧的掩盖。

弹珠声成了陈默隐秘的困扰,也成了他窥探这个家庭平静水面下暗流的唯一缝隙。他不再试图向父母求证,而是像一个孤独的哨兵,在每一个深夜里,默默收集那些声音的碎片。他注意到,声音出现的时间,似乎在慢慢提前;响动的次数,偶尔会变成四下、五下;甚至有一次,在声音间隙,他捕捉到一声极轻极短的、类似孩童抽鼻子的吸溜声。

那不是幻听。绝对不是。

这个认知让他血液发凉,却又奇异地滋生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冲动。高三像一场漫长的酷刑,而这栋房子里的秘密,是刑具上淬着的毒。他受够了在不明不白的恐惧和猜疑中煎熬。

机会来得猝不及防。

那是个周末的晚上,天气预报中的雷暴雨如期而至。狂风撞得窗户砰砰作响,闪电撕裂天际,将房间映照得惨白一瞬,随即是震耳欲聋的雷鸣。晚上十点左右,最猛烈的雷暴在头顶炸开,伴随着一道刺目的蓝白电光和几乎掀翻屋顶的巨响,家里所有的灯光倏地熄灭,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

停电了。

父母的主卧传来一阵窸窣和低语,很快,父亲拿着一个手电筒走出来,光束在黑暗中划动。“线路估计被打坏了,闸也跳了。这么大雷雨,供电局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他的声音在风雨声中显得模糊,“我去看看总闸,你们待在下面,别乱走。”

手电筒的光随着父亲的脚步声移向屋后的电表箱方向。母亲也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支点燃的蜡烛,烛光在她忧虑的脸上跳跃。“默,没事吧?吓着没?”

陈默摇摇头,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楼梯口的方向。那里此刻是一片更加深邃的黑暗,仿佛连烛光都畏惧靠近。

“我去给你拿个蜡烛。”母亲说着,转身要去储物间。

“妈,我自己去拿吧。”陈默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出奇地平静。他接过母亲手里那支蜡烛,“你回屋休息,爸一会儿就回来。”

母亲犹豫了一下,看了看窗外依旧狂暴的雨势,点了点头:“那行,你小心点,别磕着。”

烛台是旧式的黄铜质地,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凉意。一小簇火苗在顶端摇曳,驱开身周一小团混沌的昏暗,却将更远处的阴影衬托得更加跃跃欲试,张牙舞爪。

陈默站在原地,听着母亲的脚步声回到主卧,关上门。整个一楼,只剩下他,和手里这捧脆弱的光。风雨声被墙壁隔开了一些,显得闷响。父亲的动静从屋子后面传来,模糊不清。

他的心跳开始加速,血液冲刷着耳膜,发出嗡鸣。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段通往未知的楼梯上。

就是现在。

没有灯光,没有父母即时的阻拦,只有风雨作为背景音。一个疯狂又坚定的念头攫住了他——他必须知道上面有什么。必须给那些夜晚的弹珠声,给父母的讳莫如深,给那些混乱的梦境,一个交代。

他迈开脚步,走向楼梯口。烛光随着他的动作晃动,将他自己的影子投在墙壁和楼梯上,扭曲、拉长,像一个鬼鬼祟祟的同谋。木质的楼梯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这寂静里被放大得惊心。

一步,两步……他走得很慢,刻意放轻脚步,耳朵却竖起着,捕捉任何一丝异响。除了风雨,除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什么都没有。那股常年盘踞在楼梯口的阴冷气息,似乎更浓了,顺着裤腿往上爬。

楼梯并不长,只有十几级。当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站在二楼昏暗的走廊入口时,蜡烛的火苗猛地向一侧偏倒,几乎熄灭,又顽强地立直。走廊很短,两边各有两扇紧闭的房门,门上的油漆斑驳脱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灰尘混合着陈旧木头的气味,还有一种……更淡的、难以形容的、类似于潮湿纸张和冰冷金属的气息。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常,平常得近乎荒诞。这就是父母口中“死过人”、“不干净”的地方?

陈默举高蜡烛,昏黄的光晕勉强推开前方一小片黑暗。他犹豫着,该推开哪一扇门。就在这犹豫的刹那——

“哒。”

声音就从前面左侧那扇门后传来。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陈默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哒…哒…”

又是两下。和以往无数次在楼下听到的一模一样,清脆,规律,带着孩童游戏般的节奏。

但这次,声音近在咫尺。没有楼板的隔阂,无比真实。

恐惧像冰水兜头淋下,但另一种更强烈的、近乎自毁的好奇心,却推着他的脚,朝那扇门挪去。手心里全是冷汗,烛台滑腻得几乎握不住。

他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凉的门把手,上面落着厚厚的灰。他轻轻用力,门轴发出干涩绵长的“嘎吱——”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令人牙酸。

门,向内滑开一道缝隙。

烛光迫不及待地挤了进去,照亮门口一小块地面。同样是积着厚灰的木地板。

陈默将眼睛凑近门缝。

房间不大,像是一间废弃的儿童房。墙角堆着一些蒙尘的杂物,断腿的椅子,瘪了的皮球。窗户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正对门的那面墙边……

烛光摇曳着,努力将光晕投向那里。

他看见了。

一个影子。

瘦瘦小小,蜷缩着蹲在墙角,背对着门口。看身形,像个四五岁的孩子。它低着脑袋,似乎正专注地看着地面,右手在地上摸索、弹动着什么。

“哒。”

一颗圆圆的、反射着微弱烛光的小东西,从它手边弹出,撞在对面的墙根,又轻轻反弹回来,滚落在地。

玻璃珠。

陈默的呼吸彻底停滞了。血液冲上头顶,又在四肢百骸冻结成冰。他像一尊石像,僵在门口,只有瞳孔在疯狂震动。

那小小的影子似乎玩得很投入,一颗,又一颗,不厌其烦地将玻璃珠弹出,听着它们撞墙、落地的清脆声响,周而复始。它的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认真。

然后,就在陈默以为自己会这样僵直到天荒地老,或者烛火熄灭时——

那蹲着的影子,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它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光,和那道无法掩饰的、惊骇欲绝的视线。

它那只弹珠的手,慢慢地、慢慢地垂落下来。

然后,它开始转身。

极其缓慢地,以一种非孩童的、近乎僵硬的姿态,肩膀,脊背,一点一点地扭过来。

烛光终于能够照到它的侧脸,然后,是正脸。

陈默的视野里,那张脸逐渐清晰。

死白。是一种毫无生命气息的、像是泡胀后又阴干的纸张那样的死白。皮肤浮肿,透着一种不正常的、水津津的光泽。五官……

陈默的胃部猛地抽搐起来,一股酸液冲上喉头。

那五官的轮廓……眉眼,鼻梁,嘴唇的形状……和他自己,有着惊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似!就像是他褪色、肿胀、年幼版的倒影!

但那绝不是活人的脸。那双眼睛尤其可怖,眼眶很大,眼珠却异常浑浊,像是蒙着一层灰白的翳,空洞地“望”向门口的方向,没有焦点,却又仿佛精准地锁定了他。

它看到了他。

那张浮肿死白的脸上,嘴角的肌肉,开始向上拉扯。脸颊的皮肤因为浮肿,这个动作显得格外吃力、扭曲。

它咧开了嘴。

没有声音发出。房间里只有蜡烛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和他自己心脏狂擂的巨响。

但陈默看得清清楚楚。那口型,在昏黄跳跃的烛光下,分明是:

“哥——哥——”

嘴唇继续蠕动着,形成一个更加清晰的、带着诡异欢欣的弧度:

“你——终——于——来——找——我——玩——啦——”

烛火在这一刻骤然猛烈摇晃,倏地熄灭。

浓稠如墨的黑暗,带着陈年灰尘和冰冷死亡的气息,瞬间将他彻底吞没。

只有那没有声音的、口型清晰的呼唤,和那张与自己酷似的、死白浮肿的孩童笑脸,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印在了他彻底空白、然后被无边恐惧炸碎的视网膜与脑海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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