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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族世代经营一家“旧物修补铺”,祖训只有一条:

「只修有主旧物,不修无主遗物,尤其不修镜子与木偶。」

那天,一个女人抱着个褪色戏装木偶深夜敲门,哭求修复。

我心软破例,当夜就梦到一个穿戏服的孩子在我床边唱戏。

醒来发现,那木偶自己挪到了我工作台上,断裂处竟长出细密肉芽。

而铺子最深处的储藏间里,传来了咿咿呀呀的戏文清唱,还有无数木偶关节转动的咔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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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老巷,“李记旧物修补”的招牌在经年累月的油烟和湿气侵蚀下,褪色成了模糊的暗黄底色,字迹勉强可辨。铺面窄小,缩在两栋灰砖老房的夹缝里,门脸是两扇能卸下的老旧木板门,白天敞开,晚上合拢。铺子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陈年木料、各种胶合剂、金属锈蚀、旧书籍纸张,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老式剃头铺里生发油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旧时光的沉郁气息。

铺子是我爷爷传给我爹,我爹又半强迫地塞给我的。他不止一次念叨,说这手艺是祖上不知哪代传下来的,不能断。修补匠,听着不起眼,但里面的门道和规矩,比看上去深得多。爷爷在世时,我是他最疼爱的孙儿,也是他唯一肯在闭目养神时,断断续续说些“规矩”的对象。他说得最多的,就是那条用浓墨写在泛黄宣纸上、贴在铺子最里面那面墙上的祖训:

「李氏修补,祖训在此:

一、只修有主旧物,须主家亲至,言明缘由。

二、不修无主遗物,街头拾遗、来历不明者,一概不收。

三、尤忌二物:镜与偶。镜不修破,偶不续断。切记,切记。」

镜子我懂,老话常说镜子通阴,破了就是破了,再修也照不全人影,反而容易招来不干净的东西照着。可木偶……爷爷提到时,浑浊的老眼里总会闪过一丝极少见的忌惮,只是摇头,说那东西“关节多,空洞多,容易‘住进’东西去”,尤其戏台上的旧木偶,沾过太多生人血气喝彩,更邪性。

我爹守这规矩守得死板。曾经有人拿着一面家传的西洋琉璃梳妆镜来,镜面裂了道纹,愿意出大价钱,我爹眼皮都没抬,直接请了出去。还有一次,有个收破烂的捡到一个缺了条胳膊的提线木偶,觉得精致,想修好了卖钱,我爹差点拿扫帚把人打出去,脸色铁青了好几天。

我接手铺子后,虽觉得这些规矩有些故弄玄虚,但也不敢明着违背。一来是多年耳濡目染,心里终究存了份敬畏;二来这老巷生意清淡,修补的都是街坊邻居送来的怀表、钢笔、老眼镜、缺了腿的桌椅、裂了缝的瓷碗,虽赚不了大钱,倒也安稳。那些“忌物”,不碰就不碰吧。

变故发生在一个深秋的雨夜。

雨下得急,噼里啪啦砸在瓦片上,又顺着屋檐淌成灰蒙蒙的水帘。巷子里早就没了人声,只有风雨呜咽。我正准备上最后一块门板,一道瘦削的身影突然从斜刺里冲出来,差点撞到门框上。

是个女人。三十多岁的样子,穿着单薄的灰色外套,头发被雨淋得透湿,一绺绺贴在苍白的脸上。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旧毯子裹着的、长条状的东西,浑身都在抖,不知是冷还是怕。

“师傅……师傅求求你,帮帮我……”她开口,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眼睛又红又肿,眼神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

我愣了一下,说:“大姐,铺子打烊了,有事明天再来吧。”

“等不到明天了!师傅,求求你,看看这个,只有你能修了!”她不由分说,上前一步,几乎要把怀里那东西塞进我怀里。毯子的一角滑开,露出里面东西的一小部分。

那是一个木偶。戏装木偶。

偶头大概是木质,涂着厚厚的油彩,但年代久远,颜色褪得厉害,红不像红,白不像白,模糊一片,只能隐约看出是个孩童的扮相,眉眼画得细长上挑。身上穿着同样褪色严重的戏服,布料是廉价的绸缎,缝着亮片,但大部分已经脱落,剩下的也暗淡无光。木偶的一条胳膊从肩膀处完全断裂,仅靠几根细细的、同样褪色的丝线连着,无力地垂着。

我的心猛地一沉。木偶!还是戏偶!

祖训第三条,“尤忌二物:镜与偶。镜不修破,偶不续断。”

我立刻后退半步,语气硬了起来:“对不起,这个我不修。您请回吧。”说着就要继续上门板。

“噗通”一声。

那女人竟然直接跪在了湿漉漉的门槛外,雨水混着泥浆瞬间浸湿了她的裤腿。她双手将木偶高高举起,泪水混着雨水滚滚而下:“师傅!我求你了!这……这不是普通的木偶!它是我弟弟……是我弟弟留下的唯一念想了!”

她语无伦次地哭诉起来。她说她弟弟小时候身体极弱,家里穷,买不起玩具,唯一陪伴他的就是这个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旧戏偶。弟弟喜欢对着木偶咿咿呀呀地唱戏,说木偶会听他说话。后来弟弟一场大病没了,这木偶就成了她心里最大的寄托。前几天搬家,木偶不小心从箱子里摔出来,胳膊断了。她找了好几家修补店,人家一看是这么个陈旧诡异的东西,都给拒了。有人指点她,说老巷深处有个“李记”,祖传的手艺,专修别人修不了的旧物,她才冒雨找来。

“师傅,我知道规矩……可……可我弟弟他……他托梦给我,说疼,说胳膊疼啊!”女人泣不成声,捧着木偶的手抖得厉害。

托梦?胳膊疼?

这话让我后背倏地窜起一股凉意。但看着女人凄惶绝望的脸,听着窗外凄风苦雨,再看看那褪色残破、透着无限凄凉的木偶,我心里的某处硬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缝。也许是那天生意特别冷清,也许是这雨夜太过孤寂,也许……只是那一瞬间不合时宜的、属于年轻人的心软和自以为是的“打破陈规”的冲动。

祖训是死的,人是活的。何况,这木偶并非无主遗物,它有主人,有故事,有牵绊。修一个木偶而已,能有多大祸事?爷爷和爹是不是太过小心了?

“你先起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干涩得很。

女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踉跄着站起来,眼巴巴地望着我。

我侧身让她进了铺子。铺子里只开了一盏工作台上的小台灯,光线昏黄,将那些堆叠的旧物影子拉得老长,扭曲地投在墙壁上。潮湿的雨汽和女人身上带来的寒气,让屋里的温度似乎又低了几度。

我让她把木偶放在工作台上。毯子完全揭开,木偶的全貌展露在昏黄灯光下。它比远看更残破,油彩剥落处露出底下暗沉的木头,戏服不仅褪色,还有多处霉点和虫蛀的小孔。断裂的胳膊接口参差不齐,像是硬生生拗断的。木偶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嘴角那抹褪色的红,在晃动光影下,显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

我心里那点不安又升腾起来,但话已出口,只得硬着头皮检查。断裂面很旧,不像是新伤,但断裂得很彻底。用的木头是寻常杨木,不算名贵。修补本身不难,找匹配的木料,做榫头,上胶,固定,最后补色。难的是那种历经岁月的感觉,很难复原。

“东西我看看,能不能修,怎么修,明天给你答复。修的话,价钱不便宜,而且不保证修得跟原来一模一样。”我按惯例说道,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专业而冷淡,以掩盖心虚。

女人千恩万谢,留下一个地址和押金,又再三恳求我一定要尽力,才一步三回头地没入外面的雨夜。

铺子里重归寂静,只剩下雨声和我的心跳。我看着工作台上那个静静躺着的戏偶,越看越觉得不舒服。它散发着一股更浓郁的、陈旧灰尘和淡淡霉变的气味,还有一种……类似廉价脂粉和旧木头混合的、甜腻又腐朽的气息。

我匆匆找了块干净的粗布将它盖住,眼不见为净。上紧门板,回到后面狭窄的住处,心里乱糟糟的。破例了,为了一个戏偶。爹知道了,非得用他那根枣木尺子抽我不可。

也许是心理作用,那晚我睡得很不踏实。总觉得有极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老鼠,又像是什么轻巧的东西在地板上拖行。半梦半醒间,似乎还听到若有若无的、尖细的哼唱声,调子古怪,不成曲调。

后半夜,我彻底陷入了梦境。

梦里,我躺在这张床上,房间漆黑。但床边的黑暗里,慢慢浮现出一个小小的人影。

穿着那身褪色的戏服,描着模糊的花脸,正是那个戏偶!它的一条胳膊无力地耷拉着,另一只手却抬着,翘着兰花指。它踮着脚尖(如果木偶有脚尖的话),开始旋转,跳舞,身段僵硬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流畅。

然后,它开口唱了。声音就是我在半梦半醒间听到的那种,尖细,稚嫩,却透着一股子非人的冰冷,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耳膜上: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是《牡丹亭》的唱词!从一个残破的戏偶“嘴”里唱出来!

它一边唱,一边缓缓向我床边靠近。那油彩剥落的脸越来越清晰,嘴角那抹诡异的笑容似乎在扩大。它伸出那只完好的、翘着兰花指的手,似乎想要摸我的脸……

“啊!”我猛地惊醒,从床上弹坐起来,冷汗已经浸透了背心。

房间里一片漆黑,寂静无声。只有我粗重的喘息。

是梦……只是个噩梦……

我大口喘着气,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昏黄的光亮驱散黑暗,房间里一切如常。我看向门口,门关得好好的。看向地面,什么都没有。

果然是梦。自己吓自己。

我松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准备下床喝口水。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房间通往前面铺子的小门。

那门是虚掩着的。我记得临睡前分明关紧了。

心里猛地一紧。

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推开小门。

铺子里,只有工作台上那盏小台灯还亮着,是我昨晚检查木偶后忘了关。

而此刻,在那昏黄的光圈中心——

昨晚被我盖在粗布下的那个戏装木偶,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工作台的正中央!

盖着它的粗布,被整齐地叠好,放在了一旁。

它依旧残破,褪色,一条胳膊断裂垂落。

但它“坐”的位置,它面对的方向……分明就是朝着我卧室这扇小门!

仿佛它自己从粗布下钻出来,挪动了位置,然后在这里……“坐”了一夜,“看”了我一夜!

巨大的恐惧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僵在原地,四肢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我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想动,腿脚却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木偶,在台灯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沉默的、邪恶的审判者。

然后,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木偶肩膀的断裂处。

昨晚检查时,那里是参差不齐的木茬,干燥,陈旧。

而现在……

在那断裂的木质截面边缘,紧贴着断口,竟然生出了一层极其细密、如同肉芽般的、暗红色的絮状物!微微蠕动着,仿佛有独立的生命!借着昏暗的光,我甚至能看到那“肉芽”表面湿润的反光,散发出一股更加浓郁的、甜腥腐朽的气味,和我梦中闻到的一模一样!

它……它在“生长”?在自我修复?!

不!不是修复!是某种更可怕、更恶心的东西!

“嗬……”我倒抽一口冷气,连连后退,脊背重重撞在门框上,疼痛让我稍微清醒了一些。

逃!必须把这鬼东西弄出去!现在!立刻!

我强忍着无边的恐惧和恶心,冲回卧室,胡乱套上外衣,又冲回铺子。我不敢再碰那木偶,甚至不敢多看那诡异的“肉芽”一眼。我抓起工作台边一块更大的、厚重的帆布,闭着眼,远远地朝木偶兜头盖去,然后隔着帆布,像捧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颤抖着手将它捧起来。

木偶在帆布下,似乎……动了动?很轻微。

我魂飞魄散,几乎要把它扔出去。但残存的理智告诉我,不能扔在铺子里,必须丢得远远的!

我抱着这团帆布包裹的“东西”,踉踉跄跄冲向铺子大门,手忙脚乱地去卸门板。手指因为恐惧而不听使唤,门板比平时沉重了十倍。

好不容易卸下一块,刚要把那帆布包扔进外面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夜——

“咿……呀……”

一声极其清晰、幽怨婉转的戏文清唱,毫无预兆地,从我身后铺子最深处的方向传来!

不是梦中那种尖细的童声,而是一个成年女子幽咽的、带着水磨腔调的嗓音,在寂静的凌晨,空灵得令人毛骨悚然!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猛地回头!

声音传来的方向,是铺子最里面,那个常年锁着、堆放着我爹和爷爷明确禁止我进入的“特殊废旧物料”的储藏间!

那扇老旧木门,此刻……

竟然虚开着一道狭窄的缝隙!

里面没有光,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但那幽幽的戏文,却清晰地、一字一句地从那道门缝里飘出来: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伴随着这诡异的清唱,还有另一种声音。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令人牙酸的——

“咔……咔咔……”

“咯啦……咯啦……”

是木质关节转动、摩擦的声音!不是一声两声,是无数声!交织在一起,像有无数个木偶,在那黑暗的储藏间里,同时活动了起来!

帆布包从我彻底瘫软的手中滑落,“噗”地一声掉在潮湿的地面上。

我瘫坐在冰冷的砖地上,背靠着卸下半截的门板,目光呆滞地望着那扇虚掩的、传出非人之声的储藏间木门。

昏黄的台灯光,勉强照亮铺子前半部分,却丝毫照不进那扇门后的黑暗。

那里面,是我李家修补铺世代积存下来的、“不能修”或“修不了”的“忌物”吗?那些破碎的镜子,残缺的木偶,无主的遗物……它们一直在那里?在黑暗里?等着什么?

因为我破了祖训,收留并试图修复那个戏偶……所以,它们被“唤醒”了?

“吱呀——”

储藏间那扇虚掩的木门,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咔咔”关节转动声和幽幽戏文中,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地、彻底地推开了。

浓郁的、混杂着百年尘埃、朽木和某种奇异甜腥味的黑暗,如同有实质的潮水,从门内汹涌而出。

我看不清里面具体有什么。

只能看到,在门口那片被铺子前方微弱光线勉强勾出的边缘地带,影影绰绰,挤满了高矮不一、形态各异的轮廓。

有的像人形,有的奇形怪状。

它们静静地“站”在黑暗的门口,无数个黑洞洞的“眼睛”方向,似乎都朝着瘫坐在门口的我。

戏文声停了。

关节转动声也停了。

死寂。

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恐怖的死寂。

只有我剧烈到快要爆炸的心跳,和外面渐渐沥沥、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声。

然后,站在最前面的一个矮小轮廓,向前“挪”动了一点点,完全暴露在门口那一点点昏暗的光晕下。

那是一个缺了半边脑袋、露出内部简陋榫卯结构的陈旧布袋木偶,身上的花布衣裳脏污破烂。

它抬起仅剩的一只布料手臂,用僵硬的、关节突出的“手指”,指向了我。

一个干涩、嘶哑、仿佛两块朽木摩擦出来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储藏间深处的黑暗里传来,带着无尽的怨毒和渴望:

“新……匠人……”

“坏了……规矩……”

“留下来……”

“修……我们……”

“永远……修……”

随着这声音,门口所有那些影影绰绰的轮廓,似乎都向前微微倾了倾。

无穷的恶意和冰冷的死气,如同冰封的浪潮,瞬间将我淹没。

我低下头,看着脚边帆布散开、露出那个戏偶。它肩膀上暗红色的“肉芽”似乎更多了,微微摇曳着。而它那张油彩剥落的脸上,嘴角的弧度,在昏光下,仿佛比之前更上扬了一些。

像一个无声的、嘲弄的、欢迎的……

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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