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门西郊的夜,像一块浸透了尸油的旧棉被,闷得人喘不过气。仁和养老院旧址孤零零地蹲在荒草深处,外墙爬满铁锈色的藤蔓,几扇破碎的窗框如同空洞的眼眶,直勾勾盯着这群不速之客。
冉光荣站在铁门前,左手三枚乾隆通宝来回拨弄,指腹摩挲着铜钱边缘的磨损痕迹。他没看那扇锈死的大门,反而低头盯着自己鞋尖上沾的一小片油污——是从第七储油罐带出来的,至今未干,踩在地上还会微微反光。
“这地方比停尸房还讲究排场。”他轻笑一声,从马甲内袋抽出一张黄纸,“连门锁都配了咒文,甲方爸爸看了都得说一句专业。”
陈清雪没接话。她站在队伍中央,开山刀横握于前,刀柄抵住地面。藏蓝警服肩线绷紧,太极刺绣的领口微微掀起一角,露出锁骨下方一道淡青色经络,正随着呼吸缓慢搏动。她右眼瞳孔依旧残留一丝金芒,但已不再外放,而是向内收缩,如一口深井。
彭涵汐翻开随身公文包,夹层里《河图残卷》摊开至第三页。纸面浮现出与怀表裂纹完全一致的纹路,仿佛两者本是一体。她推了推眼镜,双重视觉叠加下,门缝中渗出的气息呈现出灰绿色螺旋状流动。
“不是死气。”她低声说,“是‘滞留’。时间在这里被打了个结。”
黎波靠在墙边,肾部传来一阵阵温热抽搐,像是体内有台老式电报机正在发报。他咬牙抽出九二式手枪,拧开后盖,取出一段黑褐色金属残片——日军昭和三年制式军刀的断刃。这是他在档案馆地下库缴获的战利品,一直当撬棍用。
“试试这个。”他声音沙哑,将断刃插入铜锁缝隙。
“咔。”
一声轻响,不是开启,而是某种机关被触发。
整扇铁门瞬间泛起金光,符文自下而上亮起,组成一段扭曲的篆书:非血不启,非痛不悟。
下一瞬,众人耳边响起童谣前奏。
不是录音,也不是幻听,而是直接从颅骨内部震荡而出:
“摇啊摇,摇到海河桥,妹妹掉下去,姐姐哭断腰……”
陈清雪猛地闭眼,再睁开时,眼前景象已变——六岁那年的暴雨夜重现在前。海河水位暴涨,妹妹的小红雨靴卡在排水口,一只青黑色的手正从水底拽她下沉。她伸手去抓,却只捞回半截湿透的发绳。
另一边,冉光荣耳后疤痕突突跳动,火舌在他视野中翻卷。灰布长衫下的皮肤滚烫如烙铁,八岁那年冲进火场的画面再次浮现:母亲倒在门槛上,怀里紧紧抱着一本烧焦的《奇门遁甲》,嘴里还在念:“天遁者,月在丁,星在开……”
“操!”他低吼一声,一把抓出乾坤袋中的辟邪砂,狠狠砸向自己的太阳穴。
砂粒落地即燃,幽蓝火焰扑腾一下,童谣戛然而止。
“心魔锁。”彭涵汐喘息,“它读取记忆弱点,用童年创伤做钥匙。”
黎波额头冒汗,断刃仍在锁芯中缓缓转动。“物理结构没问题,但它加了灵体认证。”他冷笑,“老子这辈子最烦人脸识别。”
“那就用人脸破译。”冉光荣咧嘴,把最后一颗花生米塞进嘴里,“你撬,我掩护。”
话音未落,他甩出哭丧棒,三枚通宝系于顶端,在空中划出一个倒三角阵型。铜钱悬停不动,表面浮现出细密裂纹,竟与彭涵汐旗袍上的星象图隐隐呼应。
彭涵汐立即翻开残卷,找到一页标注为“逆时引”的符阵。她指尖点在卷首一行小字:“以活血为引,诵‘归藏’口诀,可逆阴阳流转。”
“谁来?”她问。
没人说话。
空气凝滞。
最后是黎波先动了。他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断刃上,顺势捅进锁孔。
“滋啦——”
黑烟冒起,锁芯发出类似齿轮卡顿的声音。地面裂缝中渗出一缕暗红液体,顺着砖缝蜿蜒前行,最终拼出三个数字:b-719-001。
“操。”黎波抹了把脸,“我又不是数据库。”
门开了。
冷风扑面而来,带着冷冻库特有的金属腥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奶香。
里面是一条笔直走廊,两侧排列着数十台老旧冷冻柜,柜门覆满霜层。灯光忽明忽暗,每盏灯罩内都嵌着一枚纸钱,随电流闪烁燃烧又熄灭。
冉光荣走在最前,哭丧棒轻点地面,发出空洞回响。
“这不像医院。”他说,“像殡仪馆和幼儿园的结合体。”
走到第三排时,左侧第五台冷冻柜突然“嗡”地一声启动。
霜面渐渐融化,显出镜面般的光滑表面。
镜中映出的不是现在的刘淑雅,而是一个五岁女童——嘴角带血,双眼无神,手里攥着半块染红的饼干。
她眨了眨眼。
镜外的刘淑雅浑身一颤,左脸酒窝处血丝重新渗出,蛛网状纹路悄然蔓延。
紧接着,其他冷冻柜也陆续开启。
冉光荣的镜中,是八岁那年背着全家牌位逃出火场的自己,耳后伤口还在滴血;
陈清雪看见的是抱着妹妹尸体跪在岸边的少女,雨水混着泪水流进嘴里,咸涩无比;
彭涵汐则看到父亲坐在书桌前,手持毛笔,在《河图残卷》上写下最后一行字,然后抬头望她一眼,合上了眼睛。
“它们想让我们停下。”彭涵汐声音发紧,“用未完成的成长困住我们。”
“老子的童年早就报销了。”冉光荣冷笑,从乾坤袋抓出一把赤红色砂砾,迎面砸向最近的镜子。
“啪!”
玻璃碎裂声清脆刺耳,镜中影像扭曲变形,孩童身影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身穿民国工装的男子,胸前挂着工程兵编号牌:薛家军·b-719-432。
其余镜子相继崩解,所有亡魂统一换装——清一色灰布军服,腰间别着铜质罗盘,胸前列有朱砂批注:以血为祭,永镇津门。
“他们是当年埋设镇界石的人。”彭涵汐翻动残卷,手指停在一页插图上——正是这群人的合影,背景是尚未完工的第七储油罐。
“但他们没死在工地。”她喃喃,“是被献祭的。”
刘淑雅踉跄上前,目光死死盯住第三排左五那台破损的冷冻柜。柜角粘着半张泛黄纸钱,上面依稀可见两个字:“第七具”。
她喉咙滚动了一下,没说话,只是默默将纸钱撕下,塞进嘴里。
咀嚼。
吞咽。
眼角血纹骤然扩张,但她眼神清明了几分。
“他们在等一个人。”她低声说,“一个能打开中央锁的人。”
众人顺着通道走向尽头。
那里矗立着一台前所未有的巨型冷冻柜,高三米,通体青铜铸造,表面缠绕七道铜蛇锁链,蛇口咬合处形成一个圆形锁心,刻着八个字:
非亲缘之血,不得开启。
锁心正上方,投影出倒计时:07:19:32
一秒不多,一秒不少。
与黎波体内节律同步。
“操。”冉光荣吐出口中的花生壳,“又是命定桥段?”
彭涵汐迅速展开残卷,对照锁面纹路。她发现这些蛇形纹路实为微型河图阵列,需特定血脉激活才能解构。
“必须是直系亲属。”她说,“同源共生的那种。”
所有人沉默。
直到陈清雪缓缓抬起左手。
她没有犹豫,抽出开山刀,在腕部轻轻一划。
鲜血涌出,顺着刀身流下,滴落在锁心之上。
没有嘶响,没有光芒炸裂。
那一滴血落地瞬间,竟化作一条细小金蛇,通体透明,鳞片折射出微弱星光。它昂首噬咬铜锁,所触之处,咒文逐一崩解。
“嗤——”
第一道锁链断裂。
第二道自动松脱。
第三道……开始熔化。
整个冷冻库温度骤降,空气中浮现出无数细小冰晶,每一粒都映出同一个画面:一对双生女婴躺在产床上,头顶各有一缕发丝缠绕在同一支安神簪上。
那是她和妹妹唯一的合影。
第四道锁链崩断时,彭涵汐忽然惊呼:“等等!扳指上有字!”
柜门缓缓开启。
里面没有尸体,只有一枚静静躺着的翡翠扳指,色泽温润,内圈镌刻一行极细小篆:
天门闭,地户开,魂归庚辛位。
陈清雪伸手欲取。
就在指尖触碰到扳指的刹那——
所有冷冻柜的镜面同时亮起。
不再是众人的童年影像。
而是一张从未见过的脸:一个婴儿,眉心一点朱砂,双眼紧闭,唇色如雪。
诡异的是,这张脸出现在每一面镜子中,角度一致,毫无偏差。
仿佛它本就不属于任何一面镜子,而是从另一个维度投射而来。
刘淑雅突然捂住左脸,酒窝深处传来剧痛,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彭涵汐翻开残卷,最新一页空白处,不知何时浮现出几个血字:
妈妈说,钟要走了。
冉光荣盯着婴儿的脸,忽然笑了。
“看来咱们抢时间的动作,反倒成了开机密码。”
他伸手,将翡翠扳指从柜中取出,放入陈清雪掌心。
冰冷的玉质贴上皮肤,那一行篆文突然微微发烫。
陈清雪低头看着扳指,喉头动了动。
她的手腕还在流血,血珠顺着虎口滑落,正好滴在扳指内侧。
血迹晕开,覆盖了“庚辛位”三字。
原本清晰的篆文开始模糊、重组。
新的句子缓缓浮现:
下一个,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