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河如镜,倒映着三张凝滞的脸。
那啼哭声停了,却比响着更让人窒息。仿佛婴儿只是屏住了呼吸,在黑暗里静静等着他们下一步动作。量子鼎的裂缝边缘,篆文“判官执笔日,万魂归位时”依旧浮悬,字迹未散,像一道无法撕下的封条。
刘淑雅的手还死死扣在陈清雪腕骨上,指节泛青,指甲几乎嵌进皮肉。她眼白全黑,瞳孔猩红,嘴角抽搐,像是被什么外力强行撑开了嘴——
“你骗——”
话音卡在喉咙里,像被无形之手掐住。她的身体猛地一颤,整个人向后栽去,却被冉光荣一个箭步上前,左手三枚乾隆通宝“叮”地磕在哭丧棒残杆上,发出一声清越如钟鸣的震响。
铜钱落地,排成“巽”位三角。
缝隙间,一丝极细的金线悄然浮现,如同蛛丝般缠绕在棒身裂痕处。冉光荣没看它,只是低头盯着自己掌心渗出的血——耳后疤痕又开始发烫,像是有火苗顺着脊椎往上爬。
“别动。”他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醒什么,“刚才那不是她。”
陈清雪没答,只将刑天斧横于胸前,刃面映出自己的脸。竖瞳仍在,金焰未熄,但胎记处的灼热已退成温润的脉动,一下一下,与某种看不见的节奏共振。
彭涵汐缓缓站直,公文包抱在胸前,指尖触到内衬时顿了顿——镇尸银钉只剩两枚。她没去摸眼镜,而是闭了眼,靠包身微弱的震动感知方位。二十年来,她早已学会用触觉代替视觉,在谎言横行的世界里,只有物理反馈不会骗人。
血河表面忽然起了波纹。
不是涟漪,而是整片“水面”像布帛般轻轻抖动了一下,仿佛底下有什么东西翻了个身。三人同时绷紧肌肉。
“它在听。”彭涵汐睁开眼,“不是血河,是阵眼。”
冉光荣冷笑一声,从马甲内袋掏出最后一包花生米,纸包已经泛黄卷边,上面还印着十年前津门老街口“德顺斋”的招牌。他没拆开,而是直接咬破手指,将血滴在纸上,又狠狠按在耳后疤痕上。
金血渗出,混着头皮碎屑,被他一把揉进花生米里,搓成一团黏腻的血球。
“程咬金啊程咬金,”他喃喃,“咱俩八竿子打不着,但今儿个我借你一棒——要是灵,算你积德;要是不灵,下辈子我给你烧一车卤煮。”
说完,他将血团掷向哭丧棒根部。
“咚!”
棒身剧震,尘灰簌簌落下。那一瞬,整座空间仿佛被抽走了声音,连心跳都停滞了半拍。紧接着,一道虚影自棒尖升起——魁梧、虬髯、赤膊披甲,肩扛一对开山斧,脚踏滚滚黄沙,正是隋唐猛将程咬金的模样。
可这虚影并不完整。它的面部模糊不清,唯有额头中央浮现出一道三星堆金面具的纹路,一闪即逝。随即,那战影猛然抬棒,一式“劈山断岳”横扫而出!
血河表层轰然炸开!
符文拼凑的黑影尚未重组,便被这一棒砸得四分五裂,碎片如墨蝶纷飞,转瞬化为黑烟消散。河面裂开一道深缝,露出其下暗流涌动的脉络——二十八道怨流交汇于此,如血管般搏动。
“找到了。”陈清雪低语。
她抬起左手,割破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凝固的血河表面画出《蛰龙睡功图》的残纹。血线蜿蜒七次,最终汇聚一点。
心口胎记骤然发烫。
一支虚幻的判官笔自她体内涌出,笔尖漆黑如墨,尾羽却燃着幽蓝火焰。它悬浮片刻,随即顺着血纹游走,第七圈时,笔锋陡然下刺——
“嗤!”
如同热刀切入牛油,血河核心被精准剖开。一道石碑自深渊升起,通体玄黑,碑首雕着双头蛇衔尾图案,碑面刻着七个大字:
薛氏初代守界人之位
风起。
碑底裂痕中渗出淡青色液体,气味似檀非檀,带着一丝腐朽的甜腥。彭涵汐鼻尖一颤,瞳孔微缩——这味儿,她在父亲笔记里见过:“锁阳蛊燃尽,香如青涎”。
她没动,只是默默摘下玳瑁镜片,夹在指间摩挲。二十年前,这副眼镜陪她走进第一间档案室,也陪她烧掉父亲最后一本日记。如今镜框内侧竟浮现出几道极细的刻痕,像是被人用针尖一点点凿出来的字:
档·地·三
她心头一跳。
档案局地下三层?那个从未对外开放的禁地?可她明明记得,这副眼镜是去年才配的……
“彭姐。”冉光荣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听见了吗?”
彭涵汐一怔,侧耳倾听。
起初什么都没有。然后,从极远之处,传来一阵拖拽声——金属与石板摩擦,缓慢、沉重,带着某种规律性的节奏。
七下短,三下长。
她的脸色变了。
这是津门老殡仪馆出殡鼓点。上世纪六十年代前,送葬队伍行进时专用的丧乐节拍。后来政策改革,这类仪式被禁,连鼓谱都销毁了。可这声音……分明就是当年录音带里的原版节奏。
“不是幻觉。”她低声说,“地脉传音,声源在地下至少五十米。”
冉光荣盯着哭丧棒,那金线还在蔓延,已爬上三分之一棒身。他忽然咧嘴一笑:“看来咱们这位‘守界人’,还挺讲究排场——死了都要敲锣打鼓。”
陈清雪却没笑。她盯着灵位,指尖轻抚斧刃。就在刚才那一瞬,她分明看到碑文下方闪过一行小字:“执笔之人,亦为祭品”。可再看时,却又消失无踪。
“我们得下去。”她说。
“你疯了?”冉光荣瞪眼,“下面可是二十八道怨流交汇点,随便碰一条都能把你魂魄绞成麻花。”
“所以才要你开路。”她目光不动,“你的棒能引战影,就再引一次。我要带着判官笔进去,剖开命脉,把灵位真名挖出来。”
冉光荣沉默片刻,忽然从怀里摸出一本破旧小册子——《奇门遁甲入门手册》,封面还贴着“新华书店1983年特价处理”标签。他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撕下一角,包起最后几粒未沾血的花生米,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咽下去。
“行吧。”他拍拍裤子,“但我丑话说前头——要是下面真有阎王殿,你得请我喝碗孟婆汤,加辣加香菜。”
彭涵汐没参与斗嘴。她已蹲下身,将公文包平放地面,拉开暗扣。里面没有文件,只有一层密织的符线网,网上挂着七枚铜铃,每枚铃舌都是微型罗盘指针。她轻轻拨动最中央那枚,铃声未响,指针却剧烈晃动起来,最终指向灵位正下方。
“阵眼确认。”她站起身,声音平静,“但有个问题——这节拍不对。”
“啥?”冉光荣回头。
“七短三长是送葬鼓,可真正的出殡队列,最后一声必须是‘咚——’,拖长音,代表魂归地府。”她盯着地缝,“可刚才那串声,结尾是‘铛’,短促、清冷,像……像锁链扣死的声音。”
空气骤然凝滞。
就连血河都仿佛冻结了一瞬。
冉光荣缓缓举起哭丧棒,金线已缠满大半。他深吸一口气,低吼出声:
“程咬金——再来一棒!!”
战影再现!
这一次,虚影更加凝实,连铠甲上的锈斑都清晰可见。它怒目圆睁,双臂高举开山斧,对着地缝猛然劈下——
“轰隆!!!”
地面崩裂,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豁然洞开,怨流倒卷,灵位下沉,整片空间开始倾斜。陈清雪纵身跃入裂缝,判官笔在前,刑天斧护后,身影瞬间被黑暗吞没。
彭涵汐紧随其后,公文包牢牢抱在胸前。
冉光荣最后一个跳下,耳边风声呼啸,手中哭丧棒嗡鸣不止。就在他即将坠入深渊之际,眼角余光瞥见——
那青色液体顺着裂缝边缘流淌,汇聚成一行小字,像是有人用指尖蘸液写就:
你吃下的不是花生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