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指骨插入太极图的刹那,整座岩穴如被抽去呼吸。
潭水凝滞,倒悬的星图不再流转,连那根从佛龛穿出的骨刺都静止在半空,仿佛时间本身也被钉住了。四人脚底的锁链却骤然收紧,像是某种古老契约正在血肉里落印。刘淑雅的指尖已彻底化为石质,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干涩的摩擦声,像风刮过枯竹。
冉光荣左耳雷疤裂开一道细缝,不再是金血,而是飘出一缕近乎透明的雾气——那是命格残片在蒸发。
“再不动手……”他咬牙,声音压得极低,“等不到天亮。”
陈清雪没回应。她的右手还维持着虚写“刘淑雅”三字的姿势,但指尖早已冻僵,精血耗尽后,连空气都划不动了。可她没闭眼。二十年来第一次,她不想闭眼。妹妹沉入海河的那一夜,母亲抱着招魂幡跪在药王井边的画面,正从记忆深处翻涌上来,和眼前这诡异阵法隐隐重合。
彭涵汐跪坐在浮石边缘,眼镜歪斜,半边镜片碎裂。她看着自己投在水中的影子——那影子正缓缓抬起手,将一张泛黄的绸缎从腋下公文包中抽出。不是她动的。是包里的东西自己醒了。
“爸……?”她喃喃。
公文包口裂开,一股陈年樟脑与尸蜡混合的气息弥漫开来。一块褪色的红绸缓缓飘出,边缘焦黑,像是被火燎过又强行缝合。绸缎无风自动,在空中展开成一幅投影——
暴雨倾盆,雷峰塔基址泥泞不堪。
一个穿墨绿旗袍的女人撑伞而立,怀里抱着襁褓。几步之外,一具泡胀发青的女尸仰面躺在棺材板上,手腕垂落,指尖滴着黑水。女人颤抖着手,将一段红绸系在婴儿手腕,另一端绑上女尸。雨太大,她打了个死结,又怕不牢,用针线密密缝了几针。
“这是……黎波?”陈清雪瞳孔微缩。
画面一闪,镜头拉远。远处山崖上站着个披袈裟的老僧,手持佛杖,静静注视这一幕。他脚下,压着一片青瓦,瓦上刻着半个篆字:“蛰”。
“原来冥婚……早就办过了。”冉光荣冷笑一声,突然抬脚,用鞋尖碾碎一颗残留的花生米,“还是阴配阳,活人配死尸。”
话音未落,那红绸投影猛然扭曲。老僧身影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场景——同一地点,同一时辰,却是1943年的光景。
硝烟弥漫,断壁残垣间搭起一座纸扎灵堂。纸人纸马列队两侧,中央站着个纸扎新娘,全身覆红盖头,胸前挂着木牌,上面写着两个字:清雪。
老僧站在她身后,手中佛杖轻点地面,口中念诵的不是经文,而是一段婚书:
“天定良缘,阴阳共契;
一魂双寄,命锁同系;
生者不知,死者不语;
红线所缚,永世难离。”
每念一句,纸新娘便向前一步。走到阵心时,她忽然抬头,盖头掀开一角——没有脸,只有一团蠕动的乌鸦羽毛。
“操!”冉光荣猛地后退半步,却被脚底锁链拽回。
就在这时,三人手腕同时一紧。
皮肤表面浮现出一道红线,细细的,却深陷皮肉,如同被人用朱砂笔一笔勾勒而成。那线还在动,顺着血脉往心脏爬。
“你们的名字……”刘淑雅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如砂纸磨铁,“已经被写进阴婚簿了!”
她挣扎着抬头,眼中蛛状血纹蔓延至太阳穴,整个人像一尊即将封釉的陶俑。但她嘴角竟扯出一丝笑:“我看见了……你们的生辰八字,是用血写的……写在雷峰塔的地砖下面……”
陈清雪心头一震。
她想起无名老僧袈裟内缝的《蛰龙睡功图》,想起药王井畔那个与自己长相相同的女人……一切线索都在指向同一个真相——她不是来找妹妹的。
她是来完成一场迟到八十年的婚礼。
“破它!”彭涵汐猛然站起,一把撕下玳瑁眼镜,任泪水冲刷过眼睑。她不再试图用符水净化视线,也不再依赖残卷推演,而是直视那块红绸投影,声音哽咽却坚定:“爸,我看见了,你做的这一切……我都看见了。”
她说完,将手中残卷灰烬撒向空中。
灰烬落在红绸上,瞬间燃起幽蓝火焰。火光中,幻象崩解,纸扎新娘的身影浮现于现实——就站在因果潭中央,双脚踏水不沉,红盖头随风轻晃。
“咚、咚、咚。”
三声鼓响自虚空传来,节奏诡异,像是有人用指甲敲击棺材板。
冉光荣脸色一变:“龚长兴的定音鼓?不对……是哭丧调。”
纸扎新娘缓缓抬起手,袖中飞出三截红绸,如毒蛇般扑向三人手腕。冉光荣反应最快,抽出哭丧棒横扫,可红绸竟绕开棒身,直接缠上他脉门。陈清雪挥斧斩断,断口处却立刻再生,反而多出一节,缠得更紧。
唯有刘淑雅,已被石化至胸口,动弹不得。她睁着眼,嘴唇微动,吐出最后一句:“红线……是娘缝的……”
左脸酒窝突然裂开,一滴黑血渗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入潭底裂缝。
“滋——”
一声轻响,如同热铁入冰。
整片水域微微震颤,潭底青砖缝隙中,竟有微弱金光透出,隐约拼成一个字:安。
“安?”彭涵汐皱眉,“安什么?安神?安魂?还是……安位?”
没人回答。
因为纸扎新娘动了。
她一步步走向阵心,每走一步,脚下便浮起一块青砖,砖上刻着半个“蛰”字。走到第七步时,她停下,轻轻摘下盖头。
没有脸。
只有一面铜镜,镜面朝外,映出三人手腕上的红线。
镜中景象却非当下——而是未来某一刻:陈清雪身穿大红嫁衣,头戴凤冠,跪在雷峰塔废墟前,手中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龙凤合卺杯;冉光荣站在她身后,手持哭丧棒,脸上没有表情;彭涵汐则捧着一本泛黄账册,册页翻动,赫然是《阴婚名录》。
“不……”陈清雪低声说,“这不是我。”
可镜中人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
那一瞬,她感觉自己的心跳慢了一拍。
冉光荣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向铜镜。镜子碎裂,碎片落地却未消失,反而在水面拼成一行小字:
红线已定,残魂归位。
与此同时,红绸末端突然松脱,飘向空中。众人抬头,只见那绸带尽头,竟系着半片青瓦。瓦片缓缓旋转,露出背面——金色细纹勾勒出一幅图谱,正是《蛰龙睡功图》最后一式:卧龙归渊。
“这是……起手式?”彭涵汐伸手欲接。
瓦片却径直落入陈清雪掌心。
触感温润,像被人长期摩挲过。她指尖抚过金纹,忽然感到一阵晕眩,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温泉、朱砂笔、招魂幡、女人背影……还有那个抱着婴儿的老僧,在她额心点下一点红。
“妈……?”她脱口而出。
“不是你妈。”冉光荣冷冷道,“是你命格另一半的引路人。”
他低头看向自己手腕,红线已深入皮下,形成一道环形烙印。他用哭丧棒尖挑破皮肤,挤出几滴混着青铜碎屑的血珠,滴入潭水。
血珠未散,竟自行排列成微型罗盘,指针直指纸扎新娘心口。
“她在骗我们。”冉光荣眯眼,“她不是来缔约的……是来送信的。”
“什么信?”
“有人在改命。”他说,“用冥婚当锚点,把两个时空的人强行绑在一起。黎波和那个女尸,是第一对;我们现在,是第二对。”
彭涵汐猛然想起什么:“我爸当年封存的档案里提过——甲子年七月十四,阴债阳偿,必须用‘双生体’补命格漏洞。可‘双生体’不是孪生子……是同一个魂,分裂在不同时间线上的两个人。”
她看向陈清雪:“你和那个老僧……是不是早就认识?”
陈清雪没说话。
她只是死死盯着那片青瓦,仿佛怕它消失。
而纸扎新娘,在说出最后一句话后,缓缓跪下,双手合十,像在祈祷。
她的红裙下摆掀起一角,露出脚踝——那里缠着一圈细绳,绳上挂着一枚锈蚀的龙凤合卺杯碎片。杯内,两缕发丝纠缠不清:一黑一白,尚未融合。
“要拆开它们。”冉光荣低声说,“否则我们都会变成祭品。”
他举起哭丧棒,准备劈向新娘。
可就在棒尖触及红绸的瞬间——
新娘突然转头,对着他笑了一下。
嘴角裂到耳根,露出满口乌鸦羽毛。
她的声音响起,不是一人所说,而是七嘴八舌,层层叠叠:
“你们逃不掉的……
八字已录入地府黄册……
婚书压在雷峰塔砖下……
三更鼓响,轿子就到……”
话音未落,她胸口猛然炸开,飞出无数红绸条,每一条都写着一个名字。
其中一条,清清楚楚写着:陈清雪。
另一条,写着:冉光荣。
第三条,写着:彭涵汐。
第四条……
风卷起那条绸带,翻了个面。
上面的名字还未干透,墨迹鲜红如血:
刘淑雅。
她的石化的手指突然抽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