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阶梯尽头的血字尚未干透,那枚“李”字像一枚锈蚀的图钉,牢牢钉在第三级台阶上。冉光荣盯着它,喉结动了动,没有说话。他缓缓蹲下身,左手三枚乾隆通宝在掌心轻轻摩挲,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像是某种古老的节拍器。
陈清雪站在祭坛中央,胸口剧烈起伏。皮肤之下,那枚“乾元通宝”仍在微微震颤,仿佛有生命般试图往更深处钻去。她抬手按住左胸,指尖触到的是温热的血与皮肉撕裂的钝痛——铜钱已半嵌入肌理,边缘泛着诡异的青黑色光泽。
“不是祭品。”她忽然开口,声音沙哑,“是钥匙。”
彭涵汐正低头翻看手中笔记本,纸页空白如初,但她没再惊慌。她摘下双层眼镜,用旗袍袖口轻轻擦拭镜片,动作缓慢而专注。“钥匙要开什么?”她问,语气平静得不像在讨论生死。
“阵。”冉光荣站起身,目光扫过四周崩裂的界碑。残碑碎片间,地面开始浮现细密裂纹,如同蛛网蔓延。他一脚踩下,裂缝中竟浮现出无数重叠的脚印——全是他自己的,从幼年到成年,每一步都精准落在阴阳交汇点上。
“哭丧棒传人走过的路,都会被记下来。”他冷笑一声,“原来不是我在选命,是命一直在等我回头。”
话音未落,整座祭坛猛然一震。
四面八方的地缝中,缓缓升起一道道身影。他们皆披灰布长衫,腰缠乾坤袋,手持哭丧棒,动作整齐划一,如同提线傀儡。最前一人抬起左手,三枚铜钱在指间翻转七圈,正是冉光荣独有的“定魂步”。
“这是……历代守界人?”陈清雪握紧刑天斧,斧刃微颤。
“不。”彭涵汐眯起眼,“是‘你’的影子。每一个选择、每一次逃避、每一场死亡预演……都被封在这里。”
虚影们同时举棒,哭丧棒尖端相触,空中骤然凝出一个巨大的符阵——诛仙阵。阵心位置,赫然是冉光荣左手拇指的指纹投影,清晰得如同拓印。
“契者归位。”所有虚影齐声低语,声浪如潮水般涌来。
冉光荣猛地咬破舌尖,将一口血雾喷向空中。花生米从袖口滑落,他一把抓起,混着血沫撒在地上,迅速摆出奇门遁甲的“反离卦”格局。灰烬落地瞬间,阵法流转微滞。
“时间不够。”他说,“它们在复制我的思维路径,再晚一步,我就真成阵眼了。”
他反手抽出墨斗线,割破左手拇指,鲜血顺着线绳滴落,在阵心画出一道逆向符纹。当血印与指纹完全重合时,整个诛仙阵戛然而止。
虚影静止。
紧接着,金色丝线自每一具虚影心口延伸而出,如蛛网般汇聚至陈清雪方向。她心头一震,下意识后退半步,却发现那些丝线并未攻击,只是轻轻缠绕上她的手腕,带着某种近乎哀求的牵引力。
“它们认你。”冉光荣喘息着说,“为什么?”
彭涵汐忽然抬头:“因为守界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是两个人的契。”
她打开腋下公文包——子母封魂袋——从中取出一卷泛黄残卷。羊皮纸上绘着扭曲星图,边缘焦黑,正是《河图残卷》。
“我要溯流。”她说,“回1943年,看李自成怨灵被镇压的那一夜。”
“你父亲的记忆还在里面?”冉光荣皱眉。
“不在了。”她摇头,“建文帝撕碎了他的封印。但锁阳蛊还在,只要我愿意付出代价。”
她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残卷之上。纸面瞬间泛起幽光,文字如活蛇般游动重组。她双手颤抖,却强行将残卷高举过顶,投射出一片光幕。
光影浮现:深夜,雷雨交加。一座古庙前,十二名玄衣人跪地,额头触地。中央女子披发赤足,额心烙印着陈家石狮子纹,双目空洞。建文帝立于高台,手持十二枚青铜长钉,逐一刺入女子命宫。
钉身铭文清晰可见——“陈氏·承渊”。
“那是……我的名字。”陈清雪喃喃。
画面继续:最后一枚钉落下时,女子忽然睁眼,嘴角勾起一抹笑。她抬起手,指向远方津门方向,嘴唇微动,无声说出三个字。
彭涵汐猛然掐断法术,残卷燃起青焰,她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记忆反噬……来了。”
陈清雪却如遭雷击,僵立原地。她终于明白那三个字是什么——
“双骨相叩。”
体内铜钱剧烈震动,蛰龙真气失控爆发。她闷哼一声,左臂经脉突突跳动,皮肤下浮现出龙鳞状纹路,几乎要破体而出。
“不行!”冉光荣扑上前,却被一股无形之力震退三步。
陈清雪自己动手,刑天斧横过左臂,锋刃切入皮肉,鲜血喷涌而出。她忍痛割断一条主经脉,暂时压制住真气乱窜。血滴落地,恰好落在冉光荣方才留下的指纹血印上。
异变陡生。
血印骤然发烫,金色丝线纷纷亮起,如同电路接通。冉光荣只觉左手三枚铜钱同时发烫,耳边响起古老诵经声——《哭丧经》。
他下意识开口,低声念出第一句。
与此同时,陈清雪闭目,脑海中浮现出祖父临终前传授的《蛰龙睡功图》,不由自主默诵起来。
两股声波交织,在空中形成稳定频率。虚影们不再躁动,反而缓缓低头,似在聆听。太极旗的灰烬随声波飘起,在半空重新聚拢,拼出半句谶语:
“契成于双骨相叩。”
彭涵汐靠在残碑旁,虚弱地看着这一幕,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原来如此。守界非职,乃契。你们两个,才是真正的‘共生体’。”
冉光荣停下诵念,喘息道:“什么意思?”
“意思是……”她抬手指向陈清雪胸口,“那枚铜钱,不是钥匙,是‘另一半骨’。而你——”她又指向冉光荣,“你的命格,早就被人提前刻进了守界序列。你们不是继承者,是补全者。”
陈清雪低头看着胸前半嵌入体的铜钱,伸手轻轻抚过。它不再震动,反而温顺地贴合着她的心跳节奏。
“所以黎波写的‘李’字,不是提示,是警告。”冉光荣忽然说,“他想告诉我们,别信彭父笔记,也别信建文遗诏……真正被篡改的,是守界人的名单。”
彭涵汐沉默片刻,轻声道:“可名单在哪?”
“在鼎心。”陈清雪站起身,左臂伤口仍在渗血,但她眼神清明,“不在地下十九丈,也不在瀛洲幻境——在‘中间’,在现实与虚影的夹缝里。”
她望向祭坛边缘那枚孩童掌印。血痕已爬升至第五级台阶,正缓缓凝聚成第二个字——
“承”。
冉光荣低头看向自己沾血的左手,三枚乾隆通宝静静躺在掌心。其中一枚,边缘磨损处隐约露出一行极小的刻字:
子午流注·寅位——契引。
他忽然笑了:“难怪我从小就会用花生米布阵。这不是学的,是‘还’的。”
彭涵汐挣扎着起身,将残卷余烬收入封魂袋。“接下来怎么办?”
陈清雪拔出刑天斧,斧刃指向祭坛中心那片尚未闭合的空间裂缝:“进去。找到真正的鼎心,把被偷走的名字……还回去。”
冉光荣收起铜钱,从乾坤袋中抓出一把新花生米,随手抛向空中。米粒落地,自动排列成一条通往裂缝的小径。
“走吧。”他说,“这次别再让命运抢先一步。”
两人并肩走向裂缝,背影被幽光拉长。彭涵汐望着他们的方向,忽然发现自己的眼镜片上,映出的不是当前场景,而是一幅从未见过的画面:
一座青砖老宅,门前挂着“津门玄相阁”牌匾。院中,一男一女并排而坐,男子左手捏着三枚铜钱,女子右手指尖缠绕着墨斗线。他们面前摆着十二枚青铜钉,钉身上刻着同一个名字——
“陈冉·承渊”。
她猛地眨眼,画面消失。
再抬头时,裂缝已开始收缩。
就在闭合前的最后一瞬,一只手掌从内伸出,五指张开,掌心纹路与冉光荣的指纹完全一致。
那只手,正缓缓抓向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