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碑碎片躺在陈清雪脚边,像一块刚从冻土里挖出的寒铁。她蹲下身,指尖尚未触到那“陈念安”三字,掌心便传来一阵针扎似的刺痛——不是来自外界,而是自她手腕内侧,一道早已结痂的旧伤突然裂开,渗出几滴金血。
金血坠地,竟未散开,反而如活物般蠕动,沿着碑缝钻入其中。
冉光荣猛地拽紧哭丧棒残段,左手三枚乾隆通宝在指间翻了个圈,铜面朝上。“血引碑心……这玩意儿是活的?”他冷笑一声,声音却压得极低,“还是说,它本来就是个棺材板?”
彭涵汐没说话,只将子母封魂袋轻轻抵在额前。公文包外层皮革微微鼓动,仿佛里面有东西正试图呼吸。她推了推玳瑁镜,平光片后的眼瞳微缩——刚才那一瞬,她分明看见碑底浮现出一个微型罗盘轮廓,指针正以逆时针飞速旋转。
“别碰它。”她终于开口,嗓音干涩,“那是‘倒晷’,活人祭碑才有的征兆。”
话音未落,地面开始震颤。
不是地震那种上下颠簸,而是某种节奏性的搏动,像是有巨兽在地下缓缓睁眼。黑砂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空地上画出一个扭曲的符文圈。线条歪斜、断裂,却又在下一秒自动修补,仿佛由无数细小的虫豸拼接而成。
刘淑雅突然剧烈抽搐,左脸酒窝处渗出黑色丝线,顺着嘴角蜿蜒而下。她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响,像是被人掐住脖子强行灌水。
“放我进去……他们要认亲了……”她的声音忽高忽低,时而稚嫩如婴孩,时而又苍老得不像人类。
冉光荣反手抽出墨斗线,一端缠住她手腕,另一端迅速绕过一根倒塌的房梁打了个死结。黑狗血浸过的线瞬间泛起幽蓝微光,可光芒刚亮起,就被刘淑雅皮肤下窜出的蛛状血纹吞噬殆尽。
“再这样下去,她会变成纸扎人。”冉光荣咬牙,从乾坤袋抓出一把花生米,就地一撒。豆粒落地即生根,藤蔓疯长,缠成一圈矮墙,将刘淑雅困在中央。
陈清雪站起身,拔出腰间竹剑。她没用枪,也没唤斧,只是割断一缕长发,缠在剑柄上。发丝与《六韬》残句接触刹那,刀鞘微震,一道冷光自刃尖溢出,直刺符文圈中心。
黑砂骤然静止。
紧接着,整座白骨沟村陷入死寂。
连风都停了。草叶悬在半空,不动;灰烬浮在空气里,不落。唯有那块残碑,开始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像是内部齿轮正在转动。
“成了。”彭涵汐轻声道,“《六韬》镇住了阴胎阵的脉眼。”
冉光荣却皱眉更紧。他弯腰拾起一枚嵌入碑缝的乾隆通宝——原本被他血染的那枚——此刻铜钱表面竟浮现出一张模糊人脸:年轻、瘦削,戴着圆框眼镜,眉心有一道闪电形疤痕。
“彭教授?”他眯眼,“你爹年轻时候,也在津门待过?”
彭涵汐瞳孔一缩,伸手欲夺铜钱,却被冉光荣一闪避开。
“现在不是算家谱的时候。”陈清雪打断二人,目光锁定符文圈中央。那里,黑砂正缓缓隆起,形成一座微型山峦模型——津门老城的地貌轮廓赫然在列,而双子大厦所在位置,赫然是山脊最高点。
“他们在等什么?”她低声问。
答案很快浮现。
黑砂山崩塌,一枚仅存的小铃铛从中升起,表面饕餮纹裂开一道缝隙,传出断续的铃音。第一声如葬鼓,第二声似婴啼,第三声竟夹杂着老式电台播报的杂音:“……癸未年七月初七,津门大雾,巡抚印失窃案仍未告破……”
三人耳道同时渗出血丝。
“听觉污染!”彭涵汐猛摘眼镜,将玳瑁镜与平光片叠合,对准铃身。月光本不存在,可镜面折射处竟泛起一抹惨白冷辉,照在铃纹之上。
刹那间,黄褐色影像浮现空中。
画面晃动,像是用民国老式摄影机拍摄。镜头摇晃推进,一间密室出现在眼前:墙上挂满星象图,桌上摊着《河图残卷》,一名戴眼镜的男子正用银钉封住一名女子的七窍。那女子披头散发,口中塞着布团,双肩被九根锁链贯穿,钉入墙壁。
正是年轻的彭父。
而那女子额心,赫然浮现出一道印记——陈家祠堂门前那对石狮子的轮廓,与鼎底玉玺刻痕分毫不差。
“嘶……”陈清雪倒吸一口凉气,右手本能摸向耳后。那里,一道细小疤痕隐隐作痛。
影像继续播放。
彭父取出一只青鸟木匣,放入女子怀中,随即点燃符纸,火光中隐约可见一行字:“守界人非自愿,乃债偿之躯。”
突然,女子挣动锁链,发出呜咽。彭父转身欲走,她猛地抬头,眼中金光暴涨——竟是竖瞳!
画面戛然而止。
铃铛“啪”地碎裂,化为粉末洒落。
“她不是疯子。”刘淑雅忽然开口,声音清醒得可怕。她挣断最后一截墨斗线,踉跄站起,指着地下,“她是第一个守界人!黎波……黎波也是她的眼睛!”
众人一怔。
“你说什么?”陈清雪上前一步。
刘淑雅抬手抹去嘴角黑血,眼神涣散:“我舔了地下的晶屑……尝到了她的记忆。十九丈深,北纬39°09′……那里有口青铜井,井底埋着半张生死簿,写着黎波的名字——和他的生辰,癸未年七月初七。”
“和襁褓布条一致。”彭涵汐喃喃。
“而且。”刘淑雅转向陈清雪,目光灼灼,“她看你的眼神……像在看女儿。”
空气凝固。
冉光荣低头看向自己沾血的花生米阵。枯萎的藤蔓间,某根残茎竟又冒出一点嫩芽,迅速生长,缠上他的鞋面。他没动,任由那藤爬上脚踝,直到触到乾坤袋边缘,才一脚踩断。
“有意思。”他冷笑,“一家子守界人,两代替罪羊,还捎带个巡抚印当传家宝。这戏台搭得比天乐大戏院还讲究。”
陈清雪没理会他的调侃。她蹲下身,将竹剑插入地面裂缝。剑身没入一半,忽然剧烈震颤——不是来自地底震动,而是剑本身在抗拒深入。
她加力下压。
“咔。”
一声脆响,地下黑色晶层裂开一道细缝。腐乳般的气味扑面而来,但更令人窒息的是那股气息——古老、沉重,带着铁锈与香灰混合的味道,像是打开了某座千年墓室的封门砖。
彭涵汐掏出笔记本,快速记录坐标。笔尖划过纸面时,墨迹竟微微上浮,形成细小的八卦图案。
“辟邪砂。”冉光荣从乾坤袋倒出十二种砂粒,按子午流注方位摆于裂缝四周。砂粒刚落地,便自动吸附移动,最终连成一条发烫路径,直指双子大厦地基正下方。
“路通了。”他说,“问题是——谁带路?”
刘淑雅突然跪倒在地,双手扒开晶层碎屑,疯狂啃食。她的嘴角撕裂,鲜血混着黑灰流出,在晶面画出一道完整八卦。
陈清雪伸手扶她,却被一把抓住手腕。
“别信彭涵汐的父亲。”刘淑雅喘息着,瞳孔分裂成两瓣金色竖线,“他改过残卷……少了一角……青鸟令不在匣中,而在……”
话未说完,她猛然呕出一口黑血,血珠落地竟不散,反而聚成三个篆字:
李参谋
远处,村口那块刻着“白骨沟”的木牌,无风自动,缓缓转了个方向。
指向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