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漏口的黑水还在蠕动,像有生命般顺着水泥缝爬行。陈清雪掌心的血顺着竹剑槽纹缓缓滴落,在地面砸出一个个微小的凹坑,泛起铁锈味的涟漪。她没拔剑,也没后退,只是死死盯着那截从污水中伸出的腐手——指尖勾着半片琉璃,锯齿边缘在幽光下泛着冷青。
她忽然笑了,笑得肩膀发抖。
“原来你怕的不是我拿枪。”她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是怕我说出那句话——我们不是容器。”
话音未落,竹剑猛然一震,金纹自剑柄攀爬而上,龙鳞虚影缠绕剑脊,仿佛回应她的宣言。她不再犹豫,脚尖一点,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扑向地漏口,剑锋直取那只断臂!
“当!”
一声脆响,不是金属相撞,而是某种古老契约被斩断的回音。尸臂应声断裂,黑血喷涌如泉,溅在墙上竟不滑落,反而缓缓凝聚成线,勾勒出一幅模糊的地图——海河蜿蜒如蛇,七处节点闪烁红光,中央一点,正是双子大厦地基旧址。
冉光荣蹲在玉枕旁,手指正摩挲着书页边缘的焦痕。他刚才用《奇门遁甲》残卷压住玉枕,却发现纸面血迹早已模糊,铜钱占卜也毫无反应。他左耳后的疤痕突突跳动,像是有人在他颅骨内敲鼓。
“不对……”他喃喃,“珠眼不在地上,是在这儿。”
他猛地抬头,望向陈清雪斩剑的方向。那一瞬,记忆翻涌:雨夜码头,灰布长衫,竹剑对乌漆棒,执法徽与哭丧绸交错。那是他们的初见,也是命运打结的第一圈。
他咬破指尖,将血涂在三枚乾隆通宝上,铜钱立刻发烫,八卦纹路亮起微光。他闭眼感应,血珠顺着手腕滑落,滴在玉枕表面,竟发出“滋”的一声轻响,如同热铁入水。
“命债不用还?”他冷笑,“老子拿气运赌一卦!”
说罢,他撕下一页染血的书页,狠狠拍在玉枕中央。火焰无声燃起,幽蓝却不灼物,映出一幕剪影:雨幕中的码头仓库,少年执棒,少女持剑,两人对峙于木箱之前。画面中央,一条青龙虚影自天津水脉图中腾起,龙口衔珠,珠正是那枚悬浮的琉璃玉枕。
龙目睁开刹那,整幅地图烙入他脑海。
“青龙衔珠……不是阵眼,是钥匙。”他低语,“守界人留的活桩,要的是‘认主’,不是‘破局’。”
他刚想伸手触碰玉枕,忽觉背后寒意袭来。彭涵汐站在几步外,公文包横在胸前,银线虽断,但她双手仍维持着封魂印的姿势,指节发白。
“别碰它。”她声音冷静,却藏不住一丝颤抖,“这玉枕……见过我父亲的笔迹。”
冉光荣一愣,随即看向燃烧的书页。火光摇曳中,残页轮廓逐渐清晰,末尾一行小字浮现:“彭某参校”。
他心头一震。这不是现代印刷体,而是民国时期特有的蝇头小楷,墨色沉稳,笔锋带钩——正是老档案局顾问才有的书写习惯。
“你爹……”他刚开口,却被彭涵汐抬手打断。
“别说。”她摘下玳瑁镜,平光镜片后的眼瞳微微颤动,“我现在不想知道他是死是活。我只想搞清楚,为什么这东西会认他的字?”
空气凝滞了一瞬。
陈清雪已将断臂踢进地漏,正低头看着手中两片琉璃残片。她轻轻拼合,锯齿严丝合缝,反光中浮现出一张模糊人脸——海派西装,袖扣为龙洋银币。
“庹亿帆。”她吐出这个名字,语气不像确认,更像宣判。
竹剑仍在她掌心震颤,金纹流转不息。她试着伸手去握,剑身却猛地一颤,几乎脱手飞出。她皱眉,这才意识到——它还不认她。
“我不是来救妹妹的。”她低声说,像是解释,又像是说服自己,“我也不是什么执法者。”
她闭上眼,任由雨水幻象在脑海中冲刷。六岁那年,她躲在集装箱后,眼睁睁看着妹妹被拖入河底。第二天,父亲递给她一把竹剑,说:“练武的孩子,不怕鬼。”
可她怕。
她怕的从来不是鬼,是无力。
“我没能救她。”她睁开眼,声音坚定,“但我现在能护住想护的人。”
这一句落下,竹剑骤然安静。
金纹蔓延成完整龙形,剑脊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古篆,竟是《大清推背图》全文!字迹苍劲,似以血为墨,逐行显现。最后一行小字尤为清晰:
“青龙衔珠日,双生归一辰。”
剑身轻鸣,竟自主飞起,悬停于冉光荣头顶,如护灵幡舞动。光影交错间,玉枕表面的符文开始逆向旋转,青龙虚影昂首长吟,龙口所衔之珠微微震动,似有意识苏醒。
“它在等什么?”陈清雪问。
冉光荣盯着玉枕,忽然发现珠心有一道极细的裂痕,形状像极了婴儿脐带缠绕的纹路。他想起骨箭炸出的青铜树根,襁褓上的铭文,还有黎波每月十五必祭的“李参谋”。
“不是等。”他喃喃,“是在找容器。”
话音未落,玉枕猛然一震,青龙虚影张口,将整片《推背图》吸入腹中。光芒收敛,玉枕表面浮现出新的图案——一座码头,一艘货轮,一个穿蓑衣的男人正将婴儿放入玉枕腹腔。
时间:1943年。
地点:津门。
人物:黎波。
“钥匙和锁。”陈清雪眯眼,“他说黎波是钥匙,也是锁。”
“那就得开。”冉光荣冷笑,从乾坤袋掏出一把花生米,混着辟邪砂撒向玉枕四周,“老子今天不送葬,要请客。”
花生米落地即燃,青烟升腾,形成一道微型八卦阵。他左手三枚乾隆通宝合拢,压在玉枕东南角,低喝:“天罡临位,地煞退避,三钱定魂,给我镇!”
铜钱嗡鸣,与耳后疤痕共鸣,玉枕震动渐止。
彭涵汐却突然踉跄一步,扶住墙壁。她看着玉枕上的画面,嘴唇微动:“父亲笔记里提过……‘双生为锁’……原来不是比喻。”
“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陈清雪走到她身边,将拼合的琉璃残片递过去,“这人认识你父亲,还用了他的签名。他们之间有交易,或者……共谋。”
彭涵汐接过残片,指尖抚过“彭某参校”四字,眼神复杂。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将残片收进公文包夹层。
“下一步呢?”她问。
冉光荣站起身,拍掉长衫上的灰烬:“去找真正的起点。”
“哪?”
“当年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他看向陈清雪,“你记得吗?不是幻境里的码头,是现实中的第一眼。”
陈清雪一怔。
她当然记得。
不是雨夜,不是执法,而是一个闷热的夏夜,津门老城隍庙前的算命摊。她值夜班路过,看见一个穿灰布长衫的年轻人蹲在地上,用《奇门遁甲》书页包花生米,嘴里哼着荒腔走板的京剧。
他抬头看她一眼,咧嘴一笑:“姑娘,要算个姻缘吗?保准不准。”
她当时嗤之以鼻,甩手就走。
可现在回想起来,那人左手捏着三枚铜钱,耳后有道疤,在月光下泛着焦黑的光。
“是你。”她盯着冉光荣,“你早就见过我。”
冉光荣耸肩:“江湖规矩,先知不说破。”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说了你就不会信。”他咧嘴,“现在呢?”
陈清雪没回答。她只是抬起手,竹剑缓缓降落,剑尖轻点地面,金纹隐去,只剩木质纹理清晰可见。
它不再抗拒她。
“我不需要信你。”她说,“我只需要和你一起走下一步。”
玉枕忽然发出一声轻响,像是锁芯转动。
青龙虚影最后一次浮现,这次没有衔珠,而是将龙首转向地漏深处。黑水中,隐约浮现出一段阶梯,向下延伸,不知通往何处。
冉光荣捡起一片燃烧殆尽的书页灰烬,放在鼻尖闻了闻。
“檀香混着尸臭。”他咧嘴,“老朋友的味道。”
他迈出第一步,脚步沉稳。
陈清雪紧随其后,竹剑横于胸前。
彭涵汐最后看了一眼公文包中的残片,合上夹层,跟了上去。
阶梯湿滑,墙上有斑驳符文,像是用血画成。越往下,空气越冷,呼吸都带着白雾。远处传来微弱的铃声,节奏缓慢,像是某种倒计时。
走了约莫百步,前方出现一扇石门,门上刻着两条纠缠的龙,中间嵌着一枚琉璃珠。
冉光荣伸手触碰。
珠子突然转动,射出一道金光,照在三人脸上。
石门缓缓开启,露出一间圆形密室。中央摆着一张青铜案,案上放着一本无名册子,封面已被血浸透,只能辨出几个模糊字迹:
“津门守界录·壬午年补遗”
陈清雪走上前,正要翻开。
册子忽然自动掀开一页,纸上浮现三行小字:
“持棒者,承气运。”
“执剑者,启命格。”
“观史者,断因果。”
下一秒,册子背面缓缓浮现出第四行字,墨迹鲜红,像是刚刚写下:
“你们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