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山顶的空气却比暴雨时更沉,像是被谁抽走了氧气,只留下铜锈与血浆混合的腥气。岩层深处仍有低频震动,不像是龙脉在喘息,倒像是一台生锈的齿轮机正缓慢重启。金色卷轴悬在半空,边缘那道裂痕已经不再蔓延,但也没愈合——它就那么安静地存在着,像一道缝合失败的刀口,提醒着刚才那一场“镇压”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假象。
冉光荣靠在断碑上,左臂骨架泛着死灰,指尖微微抽搐。他没再动用哭丧棒,而是将三枚乾隆通宝从乾坤袋里一枚枚取出,轻轻按进泥中,呈三角之势围住自己。铜钱刚落地,表面便浮起一层薄雾般的黑气,仿佛在替他吸收某种看不见的侵蚀。
“不是封住了。”他嗓音沙哑,“是它……笑了。”
陈清雪站在五步外,枪套上的《六韬》刻文已被雨水泡得发胀,她却没去擦。右手摩挲着刑天斧柄,左手无意识地转着一枚弹壳。她没说话,只是缓缓蹲下,斧尖轻点地面,竖瞳骤然收缩——地底的龙影仍在挣扎,八道金锁绷得笔直,第九道却如游蛇般延伸而出,直指东海。
珊瑚礁的轮廓再次浮现,清晰得如同刻在视网膜上。
“李字。”她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纹,“海底有‘李’。”
彭涵汐坐在帐篷口,双镜叠戴,手抚《河图残卷》。纸页焦黄,边角卷曲,昨夜血祭后留下的烧痕还在冒烟。她不敢碰,也不敢放。这卷子像是活的,稍一松懈就会自燃。
“东海外海,火口藏图。”她喃喃重复,忽然抬头,“火口……是火山?”
话音未落,刘淑雅猛地睁开眼。
她躺在行军床上,左脸酒窝渗出一缕黑血,顺着脖颈流进衣领。醒来第一件事不是擦血,而是伸手摸向枕下——那块从泰山岩缝剥落的黑色岩石碎片,还在。
“我吃了它。”她说,声音带着梦呓般的恍惚,“我在梦里,把它咬碎了。”
没人笑。
因为他们都看见,她嘴角残留的岩粉中,混着细小的血丝,而那些粉末竟在微微发光。
“你啃了火山岩?”冉光荣皱眉。
“不止。”刘淑雅坐起身,判官笔虚影在掌心一闪而逝,“我看见一个穿蓑衣的老头,在海底凿字。他一边凿,一边念:‘错字为钥,逆读为径。’”
帐篷里静了一瞬。
彭涵汐猛然翻开残卷背面——那里原本空白,此刻竟浮现出几行模糊篆体,正是“东海外海,火口藏图”八字,墨色如血,字迹歪斜,第三横明显少了一撇。
“这不是缺笔。”她呼吸一滞,“是故意写的错字。”
“李家族谱。”陈清雪突然站起,“当年李参谋留下的那份,第十七代孙名讳写着‘李理’,但族谱上‘理’字少一横,旁人当是笔误,可现在看……那是密码。”
冉光荣盯着那枚少撇的“李”字,忽然笑了:“古人藏密,最爱玩文字游戏。错字是钥,逆读是路——那咱们就得反着来。不是找‘李’,是找‘非李’;不是向东,是向西?不对……”他摇头,“是坐标反转。”
他抓起一块炭条,在地上画出经纬网格:“如果‘李’字形的珊瑚礁是标记,那它的对称点,才是真正的阵眼入口。”
“海南。”彭涵汐低声说,“渔村。”
“还没到那儿。”冉光荣打断,“我们现在连证据都没凑齐。”
话音刚落,刘淑雅已抓起那块岩石,狠狠咬向边缘。
“咔。”
牙龈破裂,鲜血混着岩屑滑入喉间。她双眼翻白,身体剧烈颤抖,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撑开。片刻后,她猛地吐出一小块未消化的岩芯——表面赫然刻着一个篆体“李”字,第三横,少一撇。
与族谱上的错字,完全一致。
“这就是钥匙。”她喘息着,手指痉挛,“火山喷发时带出来的……李家先祖亲手刻的。”
帐篷外,风突然变了方向。
海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硫磺与咸腥。众人走出营地,立于断崖边缘。脚下百米处,浪花拍打着嶙峋礁石,海水幽深如墨。那块岩芯被陈清雪接过,浸入海水中的一瞬,整片海域竟泛起诡异红光,仿佛海底有什么东西,正在回应召唤。
“不能直接去。”彭涵汐望着远方海平线,“钓鱼岛周边水文复杂,又有暗流漩涡,现代仪器进去就是废铁。唯一的办法……是靠血脉感应。”
“李家血脉。”陈清雪看向刘淑雅,“你还能撑住?”
刘淑雅咧嘴一笑,嘴角还挂着血:“只要别让我谈恋爱,死都不怕。”
冉光荣差点呛住:“这话谁教你的?”
“抖音刷多了。”她耸肩,“阴间恋爱脑短视频看多了,我都懂。”
众人沉默两秒,忽而轻笑出声。压抑一夜的阴霾,竟被一句网络梗撕开一道口子。
“行。”冉光荣收起笑容,将最后一把花生米倒在掌心,“既然路有了,那就走。但得先确认一件事——”
他抬手,将花生米撒向空中。
豆粒尚未落地,已被一阵无形之力托住,缓缓排列成北斗之形。其中天枢位黯淡无光,其余六星微亮。
“有人在干扰星轨。”他眯眼,“不是自然现象,是人为布阵。”
“千面罗刹。”陈清雪冷笑,“庹亿帆不会让我们轻易找到答案。”
“那就让他看看。”冉光荣拾起哭丧棒,用白骨指节轻敲杖身,“什么叫——以残补全。”
他俯身,将那枚少撇的“李”字岩芯嵌入杖首裂缝。瞬间,整根哭丧棒嗡鸣震颤,杖底泥土龟裂,一道暗红色纹路蜿蜒而出,竟在地面绘出一幅微型九州山河图。图中,泰山为鼎,九脉流转,最终汇聚于东海一点——那位置,精确指向北纬25°44.6,东经123°28.4。
“坐标锁定了。”彭涵汐记录下数据,声音发紧,“但这不是终点。这图显示,海底阵眼只是中继站,真正核心……在更深处。”
“地幔层?”刘淑雅问。
“不。”冉光荣盯着地图尽头,“是‘逆五行阵’的起点。他们要把整个中国地脉,变成一座倒置的炼丹炉——炉口朝下,炉心在海。”
陈清雪点燃一支爆珠烟,深吸一口,烟雾在空中凝成太极图,缓缓罩住岩芯。硫磺味顿时减弱,但幻象并未完全消失——她眼角余光瞥见妹妹的手伸出海面,指尖几乎触到她的靴尖。
她没躲。
只是将烟头摁灭在掌心,任灼痛唤醒理智。
“下次见面,我带你回家。”她低声说,然后转身,“准备出发。我们得赶在月相转换前抵达近海区。”
“怎么去?”刘淑雅问。
“渔船。”冉光荣从马甲内袋掏出一张泛黄船票,“三十年前津门港登记的‘渔政097’,备案人姓李,编号尾数0426——和族谱错字位置一致。”
彭涵汐愣住:“这船早就报废了。”
“但档案没销。”他笑,“有些船,从来就不在水上航行。”
夜色渐浓。
众人收拾装备,唯有刘淑雅 lingering 在断崖边。她低头看着手中岩芯,忽然觉得嘴里有股怪味——不是血,也不是石头,而是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像是童年老屋里的香炉灰,又像是葬礼上烧化的纸钱。
她舔了舔牙齿。
发现一颗犬齿,不知何时变得尖锐。
海风吹乱她的发丝,露出耳后一道浅痕——那不是胎记,是最近才浮现的符文,形似“判”字,却多了一笔,像被人强行改写过。
她没告诉任何人。
只是默默将岩芯贴身收好,望向漆黑海面。
远处,一道微弱的红光从海底一闪而过,如同谁在深渊中眨了眨眼。
她抬起手,指尖滴落一滴血。
血珠坠入海中,尚未触浪,就被一股暗流卷走,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