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退得比来时更慢,像一整片被钉入地脉的墨色胶质,黏连着岩层的骨血,缓缓抽离。通道内那枚明代罗盘仍悬在半空,指针静止于“子”位,表面浮着一层薄霜,仿佛时间本身也冻住了。漩涡深处的归墟城影已然隐去,唯有那股铁锈与腐藻混杂的气息,如钉子般楔进鼻腔,挥之不去。
陈清雪站在漩涡边缘,手腕上的血痕已凝成暗红痂块。她没去擦,只是盯着那片黑潮退去后留下的湿痕——像某种古老碑文的拓片,歪斜地刻在岩壁上,又似是无数人临死前用指甲抠出的遗言。
就在这死寂中,潮水残渍突然泛起涟漪。
不是流动,而是隆起。
一道人影从黑水中缓缓升起,半透明,轮廓却极清晰。藏蓝警服,肩章磨损,腰间枪套空荡,唯有一把九二式警枪握在手中。枪管锈迹斑斑,却在靠近枪口处刻着一行小字:“建文元年,制式勘合”。
黎波。
他没有脸,或者说,那张脸像是被水泡发太久,五官模糊,唯有眼神——空洞却执拗,直直望向海底深处。
“队长……?”刘淑雅下意识后退半步,左脸血纹猛地抽搐,金血顺着酒窝封印穴滑下,滴在地面,竟被那湿痕吸了进去,像干涸的河床饮下第一滴雨。
黎波没动,只是缓缓抬起警枪,枪口指向漩涡中心。动作机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更诡异的是,枪管穿过他自己的胸膛,仿佛那具虚影只是枪的载体,而非主人。
陈清雪眯眼,喉间滚过一声低音。她没拔刀,而是将开山刀横于掌心,刀背贴上黎波的手腕。刀身《六韬》铭文微震,如古钟轻鸣。刹那间,她瞳孔深处的金纹翻涌,像有无数细小符文在血脉中奔流。
“他在……传递执念。”她声音低哑,“不是求救,是指引。”
冉光荣蹲下,三枚乾隆通宝在指间翻飞,叮当脆响中,他猛然将铜钱掷出。一枚钉入黎波左足“地户”,一枚落于右足“天门”,第三枚悬空旋转,最终嵌入虚影背后岩缝——正是《奇门》休门局的三才定阵。
金光一闪,黎波身形凝实半息。就在这刹那,他背后浮出一物——惊堂木大小,青铜铸就,四足盘龙,顶部指南针状的司南缓缓转动,指针却断裂一截,断口处渗出蓝绿色结晶,如苔藓般缓慢生长。
“司南?”彭涵汐皱眉,指尖轻触子母封魂袋,“明代衙门审案用的惊堂木,怎会化作司南?”
“不是化作。”冉光荣冷笑,“是被炼。这玩意儿认的不是方向,是命格。”
他伸手欲取司南,手刚触到虚影肩头,黎波突然抬手,警枪枪托重重砸下——不是砸人,而是砸向自己胸膛。一声闷响,虚影震颤,枪管竟更深地穿透躯体,直抵后背,仿佛要将自己钉死在某种法则之上。
“他在对抗什么。”陈清雪低声道,“这动作……不是指引,是抵抗。”
话音未落,黎波猛然转身,背对众人,警枪高举,枪口对准海底深处。司南指针剧烈抖动,断裂处的蓝绿结晶骤然增生,如藤蔓般缠上枪身,竟在锈迹中拼出四个古篆:
敕令·归位。
“敕令?”刘淑雅喃喃,“这不是判官笔的用语……是帝王诏。”
彭涵汐迅速展开河图残卷,锁阳蛊血滴落卷面,血珠滚过“天枢”位,竟映出一段残文:“敕者,天命所授;令者,鬼神皆伏。非龙脉正统,不可执此符。”
“有人在用黎队当传声筒。”冉光荣眯眼,“把他的魂魄塞进一道早已失效的帝王律令里。”
他抽出哭丧棒,棒首噬魂纹微亮,正欲动作,忽听“咔”一声轻响。
刘淑雅咬破指尖,将一滴金血抹在唇上,随即俯身,从潮水退去后凝结的黑色结晶中,掰下一块指甲大小的碎片,塞入口中。
“你干什么!”彭涵汐惊呼。
“吃信息。”刘淑雅咀嚼着,声音含混,“纸钱能换记忆,潮水……是亡魂的骨灰,也能吃。”
她话音刚落,左脸血纹轰然炸开,金血如蛛网蔓延至脖颈。她双膝跪地,身体僵直,皮肤迅速灰白,竟开始石化。
“吐出来!”陈清雪一把扣住她手腕。
可就在这瞬间,刘淑雅喉咙里挤出一声非人的低吟,音节古老,带着青铜锈蚀般的质感:
“敕——令——归——位!”
声波如刀,割裂空气。
整座通道猛然一震,海底深处传来轰鸣,仿佛地壳被撕开一道口子。岩层裂开,赤红岩浆喷涌而出,裹挟着硫磺与海盐的焦臭,直冲天际。火山喷发了。
可这火山不在地表,而在海底。
热浪翻滚,黑潮瞬间汽化,化作滚滚白雾。就在那海啸成型的刹那,陈清雪猛然跃起,刑天斧虚影在掌中凝成,斧刃劈向音浪最密集处——那里,无数亡魂的哭嚎凝成实质,如千万根钢针,刺向神魂。
斧落,音浪骤停。
可海啸并未消散,反而在停滞的瞬间,被一股无形之力拉扯、扭曲,最终如巨幕般撕开。
海啸之后,是一具棺椁。
巨大,漆黑,悬浮于海底虚空。棺盖上刻着一幅巨阵——玄武七宿盘踞,龟蛇缠绕,阵眼处是一枚断裂的龙角,周围符文如血书,层层叠叠,竟是朱棣亲笔所书的玄武厌胜术。
“建文帝的棺……”彭涵汐声音发颤,“朱棣没让他入土,而是用厌胜术镇在归墟口,当镇海眼的桩子。”
冉光荣盯着棺椁,忽然道:“你们看棺角。”
众人顺他所指望去——棺椁右下角,刻着一行极小的编号:Yh-06-a。
与黎波警徽编号一致,只是多了一个希腊字母。
“这不是巧合。”陈清雪握紧刑天斧,“黎队的警徽沉下去,他的枪和司南浮上来,现在连棺椁都带着他的编号……有人在用他的命格,串起一整条时空链。”
彭涵汐迅速将子母封魂袋对准火山喷发溅出的碎屑,接住一块钛合金残片,表面编号正是Yh-06-a。她指尖轻抚,锁阳蛊血渗入,残片表面竟浮现出一段波形图——是某种心跳频率,但节奏诡异,每隔七秒,便有一次逆跳。
“这不是人的心跳。”她低声道,“是魂魄置换的节律。有人在用黎队的身体,养另一道魂。”
就在这时,建文帝棺椁的玄武厌胜图突然微光一闪,阵眼处的断裂龙角投射出一道光斑,直落通道岩壁。光斑中,浮现半幅地图——天津滨海,一座变电站清晰标注,周围地脉呈龟裂状,正与厌胜图阵眼完全重合。
“朱棣当年镇的不是建文。”冉光荣冷笑,“他镇的是归墟的口。现在有人想把它挖开。”
陈清雪没说话,而是缓缓抬起刑天斧,斧刃对准那道光斑。她瞳孔中的金纹翻涌至极致,竟在虹膜上拼出四个古字:
敕令·归位。
与黎波司南上的铭文,一模一样。
刘淑雅从石化状态缓过,左脸血纹已结成硬壳,她抬头看向陈清雪,声音沙哑:“组长……你的眼睛……”
陈清雪没回应,而是猛然挥斧。
斧刃劈入光斑,海底棺椁剧烈震颤,玄武厌胜图光芒大盛。就在图纹即将溃散的刹那,棺盖边缘,缓缓浮现出一行血字:
你斩的不是棺,是锁。
彭涵汐猛地抬头:“这棺椁……在说话?”
冉光荣却盯着黎波的虚影——他仍举着警枪,枪口指向海底,可那枚断裂的司南,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逆向旋转。
每转一度,黎波的虚影就淡去一分。
刘淑雅突然伸手,从岩壁抠下那块嵌入的钛合金残片,指尖被锋利边缘划破,血滴在残片上,竟被瞬间吸收。她喃喃道:
“Yh-06……不是编号。”
“是钥匙。”
陈清雪站在斧影未散的光斑前,刑天斧悬在半空,斧刃滴落一滴血,砸在通道地面,晕开的血迹中,浮现出三个字母:
d-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