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里坊” 的木牌挂了半个月,晨阳刚把作坊的木窗染成暖黄色,凌薇正蹲在地上拆新的电机万用表包装。淡蓝色的包装纸被手指捻开时,还带着油墨的清香,仪表外壳锃亮,映出她沾了点机油的脸颊。她伸手拨了拨表盘上的指针,指尖传来细微的震动,心里忍不住雀跃 —— 有了这台表,以后检测电机电路再也不用凭经验猜,精准度能提高不少。
院门外突然传来 “叮铃” 一声车铃,一辆加重自行车停在槐树下,车后座绑着个磨边的帆布包,车轮碾过地上的草屑,留下两道浅印。骑车人跳下车,是个圆脸汉子,下颌线带着点憨厚的弧度,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车把上还挂着个铁皮水壶,笑着朝院里喊:“是凌薇姑娘吧?我是县城‘漕运居’的周明,听陈凯经理说你这儿修电机、做配件是把好手,特意来订批电机零件。”
凌薇赶紧擦了擦手上的油,引着人往作坊里走。刚推开木门,周明就被墙角摆着的翻新电机吸引了 —— 有台扇电机、排风扇电机,还有两台小型水泵电机,外壳擦得发亮,接线端子排列得整整齐齐。“这手艺真细致!” 他忍不住伸手碰了碰电机的风叶,风叶轻轻转了圈,没半点杂音,“比县城五金铺修的还规整。”
两人在石桌旁坐下,周明从后座的帆布包里掏出张皱巴巴的图纸,指尖在纸上反复划着:“我那饭馆开在运河边,后厨的排风电机坏了两台,还得新做四个小型轴承座,配在排风管道的转轴上。你看,图纸上标了尺寸,轴承座得耐潮,不然后厨蒸汽大,容易锈。一共要两台翻新电机、四个轴承座,十天能成不?” 他说着,眼神里满是期待,“下个月要评县级特色饭馆,后厨设备得先拾掇好,不然检查过不了。”
陆星砚刚从后院搬完废电机零件回来,听到 “轴承座”,放下零件箱凑过来。他盯着图纸上的尺寸标注,眉头微蹙:“轴承座得用铸铁料,先铸坯再打磨,内孔得和轴承严丝合缝,差半毫米都不行;翻新电机时,定子绕组得重新浸漆烘干,不然受潮了容易烧线圈。得先拆两台旧电机取能用的零件,再找铸铁料铸轴承座坯子,确定没问题了再动手做。”
凌薇点头应下,送走周明时,还特意强调:“您放心,我们肯定把零件做细,电机试好再给您送过去,不耽误您检查。” 看着周明跨上加重自行车,车铃 “叮铃” 响着渐渐远去,她立刻把图纸铺在石桌上,铅笔尖在纸上悬了半天,却迟迟落不下去。她咬着铅笔杆,盯着轴承座的结构图发呆 —— 只在修电机时见过现成的轴承座,可怎么铸坯、怎么打磨内孔,她连模糊的印象都没有,画出来的加工图要么尺寸不对,要么安装孔位置偏了,总少点准头。
“别着急,” 陆星砚端来杯温水,杯壁上凝着水珠,“赵大爷年轻时在公社农机站修过拖拉机,铸过小零件,说不定他记得轴承座的加工法子。” 凌薇眼睛一亮,攥着图纸就往赵大爷家跑。刚到门口,就看见老人坐在门槛上修旧扳手,锉刀在他手里来回移动,没一会儿就把扳手的卡口锉得平整了。
“赵大爷!” 凌薇喊了一声,快步走过去。赵大爷抬起头,放下锉刀,眯着眼睛笑:“丫头咋来了?是不是作坊里缺啥工具?” 凌薇把图纸递过去,指着上面歪歪扭扭的轴承座:“我们接了个电机配件的订单,要做四个轴承座,可我总画不好加工图,您能给说说铸坯和打磨的法子不?”
老人接过图纸,手指在轴承座结构图上轻轻划着,眼神渐渐飘远:“那会儿我在农机站,常铸拖拉机的小轴承座。得先找废铸铁,敲碎了放坩埚里融,融成铁水再倒进砂模里,砂模得先按图纸做,内孔留着余量,等铁水冷却成坯子,再用镗床镗内孔,最后用砂纸磨亮外壳。你看,内孔直径得比轴承外径小零点一毫米,装的时候敲进去,才不会松……”
他说着,起身往屋里走,没多久就拎着个旧木箱出来。木箱是楸木做的,表面裂了几道细纹,铜锁已经锈得打不开,是用铁丝缠着的。赵大爷解开铁丝,掀开箱盖,里面铺着块蓝布,布上放着个巴掌大的铸铁轴承座模型 —— 是他以前铸坏的坯子,上面还留着镗孔的痕迹,安装孔的位置标得清清楚楚。“这是我当年练手的坯子,你照着这个尺寸画加工图,保准没错。” 他把模型递给凌薇,“铸坯时砂模要夯实,不然铁水会漏。”
凌薇捧着轴承座模型回作坊,指尖轻轻摸着内孔的镗痕,心里瞬间有了底。她把模型放在图纸旁,铅笔尖在纸上快速移动,从砂模的尺寸到铸铁料的用量,从镗孔的精度到外壳的打磨步骤,一画就是半夜。油灯的光映着她的侧脸,额前的碎发垂下来,她时不时抬手拢一拢,画错了就用橡皮擦掉,纸面上留下淡淡的橡皮屑。直到鸡叫头遍,她才画出三版加工图,最满意的那版里,轴承座的内孔尺寸标注精准,安装孔对称,还标了砂模的制作要点。
第二天一早,凌薇把加工图铺在石桌上,乡亲们刚到作坊就围了过来。赵大爷凑得最近,手指在砂模标注上点了点:“砂模得用细砂混黏土,比例是三比一,不然铸出来的坯子表面会坑坑洼洼,打磨时先用粗砂纸除锈,再用细砂纸抛光,最后擦层机油,能防生锈,后厨蒸汽大也不怕,电机绕组浸漆后,得放在炭火边慢慢烘,不能烤太急,不然漆会裂。”
凌薇把他的建议都记在纸上,又修改了两版加工图,才拿着图纸去县城找周明。刚走进漕运居,就闻到一股炖鱼的香味,大堂里摆着四张木桌,墙上挂着老漕运地图。周明接过图纸,眼睛一下子亮了:“就这个!轴承座的尺寸、电机的翻新步骤,比我想的还细!尤其是砂模的注意事项,你考虑得真周全!” 他当场在订单上签了字,还留凌薇吃了运河酥鱼,“尝尝我家的招牌菜,以后你们来县城修电机,随时来歇脚。”
开工当天,作坊里摆满了废铸铁、砂箱、镗刀,乡亲们各司其职。可刚做了半个时辰,麻烦就来了 —— 王嫂和张婶混砂模时,要么细砂和黏土的比例不对,砂模一捏就散;李磊镗轴承座内孔时,总控制不好精度,要么镗大了,要么镗小了,装不上轴承。王嫂急得额头冒汗,把散掉的砂模往旁边一扔:“这砂模咋这么难混?我咋混都不结实。”
凌薇没急着催,而是从砂箱里舀出两碗细砂、半碗黏土:“王嫂,您先别急,咱们先练手。细砂和黏土得按三比一的比例,加少量水,揉到能捏成团、掉地上不散就行。” 她握着王嫂的手,一起揉砂料,反复试了两次,“您试试,就按这个软硬程度来。”
王嫂照着试了试,虽然第一个砂模还是有点松,但比之前好多了。凌薇又在旁边指导了两次,她渐渐找到感觉,混出的砂模越来越结实。另一边,陆星砚找了块废铸铁坯子,固定在镗床上,手把手教李磊:“镗刀要慢慢往下走,每镗半毫米就停下来,用卡尺量一次内孔,别贪快,精度差一点都不行。” 他边说边示范,镗好的内孔刚好能塞进轴承,严丝合缝。
接下来的几天,作坊里天天热闹到深夜。李磊负责镗孔,每次量尺寸都格外仔细,卡尺贴在坯子上,眼睛瞪得溜圆;张婶除了打磨轴承座,还总记得烧热水,每隔半个时辰就给大家递杯热乎水;赵大爷每天都来转一圈,看看砂模,再给大家讲讲农机站的往事,比如怎么修拖拉机电机,怎么铸复杂的小零件。
到了第五天,两台电机的绕组终于重新绕好,四个轴承座的坯子也铸好了。傍晚收工时,凌薇正收拾镗刀,突然发现王嫂的指尖缠着块旧胶布,胶布边缘还渗着点血 —— 是混砂模时被碎砂粒划到的。她赶紧拉过王嫂的手,小心翼翼地拆开胶布 —— 指尖上有道半寸长的口子,还泛着红。“怎么不跟我说?” 凌薇皱着眉,声音里满是心疼,“都流血了,得赶紧用布条包好。”
王嫂笑着把手往回抽:“小口子,不碍事。下午混最后一个砂模时,没注意,一使劲就划着了。你教我这么好的手艺,以后能帮着修电机、做零件,这点疼算啥?” 她顿了顿,眼里闪着光,“等这批活结了钱,我也给娃买本新的书,他那本都快翻烂了。”
凌薇没再多说,转身从抽屉里拿出干净的布条和草木灰,拉过王嫂的手,轻轻撒了点草木灰在伤口上(70 年代农村常用草木灰止血),再用布条缠好:“您忍忍,草木灰能止血,别碰水,好得快。以后混砂模时戴副手套,别再划着手了。” 王嫂点点头,看着凌薇认真包扎的样子,心里暖烘烘的 —— 自从男人外出务工,家里大小事都是她一个人扛,好久没人这么关心她了。